澜婴将这位万人敬仰的大将军,在脑子里砍了无数刀,撕了个稀巴烂。
突然门外传来宫战的清傲的嗓音:
“在玉峰山随便寻一处,埋了这东西。碑文就写,‘锵州江家村澜婴之墓’。”
而后是连苍惊诧的回应:“这片山龟鳞甲不是将军贴身之物吗?你让我去埋了给里面那位修衣冠冢啊?大婚在即,人还没过门,先修个坟是哪门子规矩?”
“你耳力不错,还会门外窃听,要不派你去做斥候?”宫战微怒:“叫你去就去,休要多嘴多舌。”
“别呀将军,这有违常理之事若是做了,属下担心将来要后悔今日之举……”
门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论着为她筑墓修坟事宜。音量完全没有避讳,澜婴不用爬房门听墙角,便已一清二楚。
她回过神来,已是冷汗涔涔。宫战究竟埋了什么东西,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他真的不想要她活着。这种头上悬着一把刀,不知何时落下的氛围更为令自己恐惧。
宫战加固了将军府的覆雨阵,澜婴不想被乱箭射成筛子。何且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这偌大的府邸干干净净,一片枯叶都没有。她只得关在房里硬憋逃走的计策。
她抬头望着房梁,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笑出了声响。
明月洒下满地清辉,五更时分的静谧被婢女青初一声尖叫打破。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宫战的房门外。
宫战刚醒,正在更衣。听闻澜婴悬梁自尽于寝室之中,他手上的动作骤停,一个转身便原地消失了。
“姑娘屋内灯光昏暗,房门上有一人形黑影悬于半空之中若隐若现。我拍门半晌,并无人应答。便绕到窗口,往里一瞧,里边的人竟然自缢了。”青初跟着连苍,把看到的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这下把人埋进去就行了,还要什么衣冠冢。”连苍惋惜地叹道。
宫战五味繁杂,他有些许不甘,也有些许懊悔。然,踹门而入的一刹,嘴角又不经易地扬了起来。
他一抬手,屋内的烛火尽数亮起。看着房梁上,悬着澜婴的青衫,里边塞着几个枕头。背上写着“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字样。
他随即朝慌忙赶来的二人丢下一句话:“收拾干净!”便疾步离去。惶恐不安的青初,双脚一软,跪在了屋内。
宫战并未差人四下搜寻,脸上的不悦早已尽数褪去,反倒一脸玩味地径直走向将军府停靠马车之处。
他来了?怎么这么快?!
澜婴提心吊胆地盯着月光下的人影,不紧不慢地从她左侧绕至右侧的马车尾。
她屏着呼吸,抱紧车底横梁,身体不敢动一分毫,可心里却翻江倒海,至少想了一百种死法。
“咚咚咚”连着三下,一个手指扣击轿箱的声音突然传来。接着便是宫战那低沉的嗓声:“本君有要事须往天牢一趟,你若再惹出祸端,必将你斩杀,绝不留情!”
澜婴自以为绝妙的金蝉脱壳,竟成了瓮中捉鳖。心里虽有不服,可孰强孰弱,已分高下。
她缓缓将脑袋瓜从车底探了出来,抬眼望着单手倚在箱尾处的宫战,那脸上的半张修罗面具,在月色下更显冷傲。在确定那半张刀刻般的冰山脸上,怒意已不那么剧烈后,才不免尴尬地说道:“还以为,你现在就要把我撕成两半呢?”
“那也未尝不可。”宫战朝轱辘上踢了脚,便走向车头,一撩轿帘上了马车。
刚坐下,澜婴也掀开轿帘,钻了进来,规规矩矩坐在了他侧方。
二人相视对望,百罪皆生。
澜婴觉得,跟宫战比强硬吧,自己毫无胜算;比心机吧,无奈人家长着七窍玲珑心。她横眉冷对又怕被一掌打死,她万般讨好,又无比尴尬。
马车动了,宫战的眼眸也动了。目光缓缓落到她的坐处,又再次上升与她对视,比先前更凶狠了。
澜婴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身体,将二人距离拉开了些。
除了马蹄落地的嗒嗒声,就是车轱辘碾轧地面石子儿的声音,这相当诡异。
她转头避开宫战的直视,假装若无其事地撩起轿窗的幔帘,滴溜着眼睛看了一圈,没发现一个卫兵。难道将军出门不带侍卫吗?她纳闷。
“还真是个怪人。”澜婴嘀咕,斜眼瞟了一下宫战。
他一身武将官服,此刻阖了双眼,冷得像一尊石像。
澜婴试探地问他:“替将军挡那致命一箭的确是功在今朝,利在千秋之举。如若非得许我一身荣华不可,何不赏我良田百亩,金银无数?而男婚女嫁若非双方自愿,便是强扭的瓜不甜……”
“甜不甜不重要。本君就喜欢扭着玩儿!”宫战打断了她的唠叨,仍然闭着双眼小憩。
乍一听这死乞白赖的口吻,是要跟她纠缠到底呀。但一想到自己的身后事都让他给安排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心里就像灌了黄连汤,苦得慌。
为了海柳秘盒里的绢书,澜婴不想再逆着他。见碰了钉子,随即改了话头,奉承道:“我藏身如此隐秘,还是躲不过将军法眼。将军果真智谋超凡,举世无双。”
“覆雨阵被我加固了。除了藏在马车底下,能有何方法堂而皇之地出门?还知道声东击西。”宫战不屑地说:“雕虫小技。”
“你当真不生我气?”她说。
“今日起,你大可随意外出,无须跟我禀报。但若是为了找绢书,再去我房里乱翻,就砍下你双手埋了当花肥。本君不介意随时将你劈成两半,血溅当场。”宫战睁开眼,看着她一身家丁打扮,因为刚才钻了车底而灰头土脸的样子,他抿了一下薄唇,立刻把目光从她身上移走。
他在嘲笑我?!
澜婴清楚地看到,宫战脸上掠过的笑意。火气一下子就上了头:
“将军要杀我这小小蝼蚁不过手起刀落罢了,何须煞费苦心兜个大圈子,难道还要寻个替天行道的理由不成?”
“你猜!”
“除了用绢信要挟,你还会什么?!”
“别的不会!”宫战面无波澜地答道。
澜婴从未遇到过如此的沟通障碍,气得一时无话可说。
……
“救救我,救……”晟阳城大牢里响起了呼救声。一个守门的狱卒死在牢门边上,里面的的囚犯赶紧伸出手,去掏钥匙打开牢门。
这群囚犯之中,有个上半身被铁链十字交叉捆绑着的小胡子,在逃跑之际,瞅了一眼隔壁的赵猛志,遂被他手上脚上的大铁链子震惊。能给上铁链的囚犯,都是狠人,受刑皆比普通囚犯来得重。
小胡子看赵猛志不但铁链比普通囚犯粗了好几倍,铁链一头还扣着比脑袋还大的铁锁,这八成是个狠中之王啊!
小胡子眼里放光,一脸钦佩,便顺手也打开了他的牢门,喊道:“他娘的留下来迟早也是个死,不如跟老子一起逃!”
赵猛志起身,双手各抓起一个铁锁,跟着一群人往大牢外走去。他腿上拖着铁链铁锁,那每一个铁锁足足都有三四百斤,在地上发出“哐哐”的闷沉声响。
还未到大门口,跑在前头的几个人,就连滚带爬地转头折了回来,一个个面色惨白,像灵堂里的蜡。
小胡子囚犯喊道:“发癫啊,都他娘的回来干嘛?”
“不回来就真的活不成了!”
“妖怪 ,有妖怪!”
这群人边跑边吼,跑在最前头的,已经冲进牢房,还自己给上了锁,倦在牢里一个落角瑟瑟发抖。
顺着这些囚犯手指的方向,小胡子和赵猛志一眼望去,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四处飞溅的鲜血。一只绿啦吧唧的庞然大物堵在大门口,嘴里吐着青丝,八只茸毛大脚倒插在八个守卫的天灵盖里,吸食人髓。
“他娘的,什么鬼?!”小胡子一声惊呼,也转身往后方跑,还不忘拽上赵猛志一起:“老子今天救了你,要是有命出去,你以后得报答老子,记住了?”
任凭他怎么拖拽,赵猛志竟闻风不动,丝毫不为眼前之物所惧,只是冷不丁儿地答了一声:“好。”随即朝着大门走了过去。
小胡子赶紧松开抓着他铁链的手,在背后喊道:“你头铁呀?给老子回来!”
赵猛志抡着用来锁他的一双铁锁,跟使的大锤一般顺溜。他一个跃起,便朝着门口扑了出去。
此时,晨光熹微,陵安街上出行之人很快就会渐渐多起来。
澜婴被宫战戗得忍无可忍正要发火,马车突然骤停,她一个踉跄,径直扑过去把闭着眼的宫战摁翻。
脸上的汗毛一根根的全都立了起来,她双手无处安放,睫毛像蝶羽一般,不停地扑扇在宫战脸上。
澜婴趴在宫战身上,隔着衣襟都能感到,胸前有飞速撞击着她手掌心的感觉。
只见宫战喉结滚动,脖颈以上越来越红,突然一个暴起翻身,便将她推开,许是用力过猛,澜婴又一个踉跄,脑袋撞在了轿箱上,双耳“嗡”地一声长鸣。
她瞬间酝酿了上百句骂人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见轿门的帘子用力地跳动了一下,宫战以疾风之势,跳下车去了。
澜婴揉了揉被撞的脑袋,想着宫战平白无故对她的凶狠举动,整个人快炸了。一瞪眼浑身是胆,非得跟他翻脸不可,便跟着跳出了马车。
马车正停在陵安街与瑞安街交汇的十字路口,往前转个弯便是晟阳城大牢。
此时天色铅灰,一路上街道四周跟往常一样静寂,只有一些早点铺子刚刚点灯,星星点点的几个路人。
十几块瓦片至屋檐上飞下来,砸碎在道路上,迫使宫战的马车骤停。
有妖气!
澜婴心下一惊,立即警觉地环顾四周,跟宫战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东北角,大牢方向的一个屋檐上。
“嘎吱,嘎吱”一声声的脆响,听起来像是许多关节之间互相摩擦的声音。屋檐上的瓦片成片的垮落下来,碎了一地。
这是……难道是……
有种熟悉的恐惧在心里肆意蔓延,令澜婴感到自己的每一口呼吸,都炙热难当。
此时屋檐上“啪啪”两声,两根折了一弯的树杆,叩在房脊上,毛毛乎乎的更像是巨大的一对蜘蛛腿。随后从这两根之间探出一个青面鬼首,摇头晃脑猛地一张嘴,吐出万条青色发丝,在空中交织缠绕,往马车奔袭而来。一股尸臭随之扑鼻而至。
“鬼八脚!”澜婴瞳孔骤缩,一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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