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旭自暗室被救出后,一直被安置在县衙厢房内休养。经过两日调养,身体已无大碍。陆才笙前来探望,与他道:“杨先生,你可以离开了。”
“离开?”杨光旭闻言一怔,随即追问:“那湘月呢?她何时能走?”
陆才笙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决:“她仍是本案牵涉之人,依律需留衙候审,不得离去。”
杨光旭眉头紧蹙,语气急切起来:“为何不可?那些命案分明是妖物所为,与她有何干系?她也是受害之人啊!”
“杨先生,我知你与她情谊匪浅。然而湘月与此案牵连甚深,即便非为主谋,亦难脱干系。”
“这……”杨光旭心乱如麻,一时语塞。却见陆才笙缓步走近,声音低沉而凝重:“对了还有一事我要提醒你。”
“什、什么?”
“你既是鸿山书院的人,又受业于家父门下,有些话我便不妨直言。此案背后牵扯之由,远非常人所能想象,更非世俗所能容。其中诡谲,一旦外传,只怕会引来更大动荡。”陆才笙目光如炬,直视杨光旭双眼,语气愈发沉肃:“你是聪明人,历经此事,当知利害。有些真相,亦不可透露半分。”
杨光旭抬眼望去,只见对方目光沉静却隐有深意,分明是提醒,却也像警示。
杨光旭迈出县衙大门,却并未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他立在阶前沉吟良久,目光几度变幻,终是心下一决,转身疾步往宋院的方向径直而去。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焦灼的高喊:
“安子!安子!”
宋凝霜闻声从屋内走出,院门刚打开,杨光旭便一步跨入,神色惶急道:“安子,你快想想办法救救湘玥!”
“湘玥姐姐?”宋凝霜心头一紧,“她怎么了?”
杨光旭气息未定,便将自己在讲学归途中被荀蓉掳走,以及湘玥受其胁迫、不得不制造庆元县多起命案之事,一一如实道来。
宋凝霜越听越是心惊,终是颤声道:“所以…这三年来庆元县的数桩悬案,竟都是荀蓉操控湘玥姐姐所为?!”
杨光旭语气愈发恳切:“安子,湘玥真是被那妖物胁迫,身不由己啊!”
宋凝霜追问道:“她如今人在何处?”
“她被陆才笙关押在县衙大牢里,我原想求山长出面,可此事牵连甚大,况且湘玥的身份山长未必肯插手。但你与陆才笙自幼相识,情分不同,由你去说情,或许更为妥当。”
宋凝霜沉吟片刻,安抚道:“光旭,你先别急。待我前去将事情原委仔细了解清楚,再行设法。”
杨光旭语气愈发恳切,眼中尽是焦灼: “安子,算我求你——湘玥于你于我,皆是至关重要之人啊!”
“我明白。”
院中重归寂静,姜书梨见杨光旭离去,方从内室缓步走出,目光落在宋凝霜身上,轻声问道:“你要去县衙?”
宋凝霜微微颔首:“嗯。”
“是想向陆才笙求情?”
“不,”她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定,“我了解阿笙,他向来禀公无私,绝不会因私废公。我此去只是想弄清案情真相,看看其中是否还有转圜之机。”
姜书梨轻叹一声:“我不知你们二人与那个叫湘月的有何渊源,可县衙重地,岂容外人随意探问?你这一去,只怕并无用处。”
“即便无用,”宋凝霜转身望向门外,目光决然,“我也要先见上她一面再说。”
庆元县衙门前,陆才笙步出大门,便见宋凝霜静立阶下,不由面露喜色:“安儿,方才听差役禀报你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宋凝霜未有寒暄,径直开口:“阿笙,我有一事相求。”
陆才笙见她神色凝重,不由敛容正色道:“何事?”
“我想见湘玥一面。”
“湘玥?”陆才笙眸光微凝,语气沉下几分,“原来…你是为她而来。”
“是。我才得知她因故入狱,便立刻赶了过来。阿笙,还望你能帮个忙,容我见她一面。”
陆才笙嘴角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呵,是杨光旭找你说的?”
宋凝霜默然不语。
“不可。”陆才笙想也不想,断然拒绝,“她是重案要犯,岂容随意探视?”
“我此来并非为说情,只是想向她问明一些事情。”
“安儿,并非我不近人情,只是此案我已查实,其中牵扯甚多机密。”陆才笙神色凝重,“我必须确保所涉事之人万无一失。”
宋凝霜凝视着陆才笙,不由蹙眉道:“莫非在你眼中,我竟会做出劫狱这等荒唐事?湘玥姐姐待我如至亲,我亦视她如亲姐。如今她身陷囹圄,我却连见她一面都不能?”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更容不得意气用事。你先回去,待我回宅院之后,再与你细说。”
宋凝霜眼底掠过一丝失望,轻声道:“阿笙,你变了。”
陆才笙默然伫立,唇齿微动,却终未出一言。
宋凝霜深深望他一眼,而后垂首一礼,语气疏离:“既然陆大人执意不允,小民亦不敢再为难大人,告辞。”
她刚转身欲离,却听陆才笙低声唤住:“安儿!罢了,就容你一次。”
宋凝霜蓦然回首,眼中漾开欣喜:“阿笙,多谢。”
昏沉的牢狱中,甬道幽深,只余壁上火把摇曳不定。宋凝霜跟在陆才笙身后,一步步走向关押湘玥的牢房。
陆才笙驻足,指向尽头那间牢笼,低声道:“你去吧,就在前面。我在此处等你。”
宋凝霜望向他,眼中情绪翻涌,终是轻声道:“好。”
牢房之外,宋凝霜隔着围栏望去,只见湘玥独坐在一张铺着厚褥的木榻上。四壁虽冷,却收拾得整洁,并无寻常牢狱的污浊之气。她心下稍安,轻声唤道:“湘玥姐姐。”
闻得这一声熟悉的轻唤,湘玥缓缓抬起头,眼中先是茫然,继而绽出光彩:“安儿?”
她急忙起身行至栏边,双手握住冰凉的围栏,又惊又喜道:“安儿,真的是你!”
宋凝霜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双手,眼中满是疼惜:“湘玥姐姐,是我来迟了。”
宋凝霜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湘玥心头一暖,她眼眶微红,泛起浅浅泪光,却仍摇头柔声道:“不,安儿,你能来…我便心满意足。”
“都怪我不好,回到庆元县这些时日,却未能早日来看你。怎料半年之别,再相见竟是在这般地方……”
湘玥反握住她的手,唇边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安儿莫要自责。如今这一切…皆是我应得的报应。”
宋凝霜蹙眉问道:“湘玥姐姐,你为何会替荀蓉做事?”
“你都知道了?”
“是,光旭与我说的。”
湘玥垂下眼眸,声音低缓:“因为荀蓉…曾救过我一命。”
“什么?”宋凝霜愕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隐瞒亦是徒然。湘玥轻叹一声,眼中浮起往事烟云:“五年前,我还只是清乐楼中一名小小舞师。本以歌舞娱人,守着一方清净,却不料被一权贵强行要纳为妾室。乐楼虽处风尘,却素来卖艺不卖身。可对方势大,楼主虽心中不忍,又怎敢违逆?只得应下。”她语气渐沉,似又回到当年那般无助,“我虽出身微贱,却也不愿屈从。可一介弱质,又如何抵得过对方权势逼人?慌乱绝望之下,我抓起桌边那只青瓷瓶,朝他头上砸了下去——”
她微微一顿,指尖无意识攥紧:“见他倒地额涌鲜血,我吓得夺门而逃。别院偏僻,下人不多,我趁乱一路奔逃…可他只是昏厥,不久便醒转过来,怒极之下命家丁追拿于我。”湘玥苦笑,“我终究力弱,不过一炷香功夫便被追上。那权贵盛怒难消,竟命人当场将我乱棍打死。”
“什么?!”宋凝霜愤然道,“他们竟敢如此猖狂——视人命如草芥,枉顾王法天理?!”
湘玥唇边掠过一丝凄然的笑:“我不过一介伶人,在他们眼中,命如浮萍,又何曾值得半分顾惜。”
“湘玥姐姐……”
湘玥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碍,继续缓声道:“我身受重刑,痛楚钻心,自以为必死无疑…却在此时,荀蓉忽然出现,不仅将我救下,更将后续的麻烦处置得干干净净。她还送我回楼中,教我魅术,授我舞技,助我立足。”湘玥抬眼望向宋凝霜,眸中尽是苦涩,“可她救我…又岂会毫无所图?只是我未曾想到,这份恩情竟要以害人为代价。在她的威胁与逼迫之下,我如同傀儡,身不由己,只能应她所求。”
宋凝霜听罢,心中百感交织,终化作一声轻叹:“我竟不知…湘玥姐姐你曾受过这般苦楚。”
湘月唇角泛起一丝苦涩:“风尘中人,谈何苦与不苦?不过都是为了活命,混一口饭吃罢了。”
宋凝霜握紧她的手,目光澄澈而坚定:“湘月姐姐切莫如此自轻。安儿从未因出身看轻过你,这些年来,能与你相识相知,我只觉得是此生之幸。”
“得你这句话……”湘月眼中泪光微动,“我就算是此刻赴死,也无憾了。”
“莫要说这样的话!”宋凝霜语气坚决,手中力道又重了几分,“你定要好好活着。湘玥姐姐,我一定会想办法周旋,无论如何都要为你寻得一线生机。”
湘月却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摇头:“安儿,万不可意气用事。”
“为何?”宋凝霜不解。
湘月微微一笑,眼中虽有泪光却神色宁静:“你有这份心,我已是万分知足。但庆元县中这许多冤魂,纵非直接丧于我手,亦因我而起。这份罪业……终究需要偿还。”
“可我实在不忍心看湘月姐姐在这暗无天日的牢中而无动于衷。”
“安儿,”湘月语气温柔却坚定,“比起昔日在那金丝笼中备受煎熬,此刻的我,反而心中安宁。”
宋凝霜一路垂眸不语,直至走出监牢,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陆才笙瞥了她一眼,缓声道:“这女子…倒还算存有一丝良知。”
“湘月姐姐本就是心善之人。”宋凝霜轻声反驳,目光仍低垂着。
陆才笙冷哼一声:“若真心存善念,又岂会纵容事态演变至如今这个地步?”
宋凝霜终于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执拗:“我承认她害人害己,难辞其咎。可若设身处地,换了任何人在她那般境遇下,又能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她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在这乱世浮沉,能够活下去已属不易…我们又岂能轻易以善恶断之?”
陆才笙神色肃然,目光如炬:“安儿,立身于世,须明是非、知对错。为求自保而纵容无辜性命消逝,这般行径,又如何称得上一个‘善’字?”
宋凝霜蓦地停下脚步,望向他的眼中浮起几分陌生与怅然。她轻声道:“阿笙,人心皆有畏惧,世间并非人人都能做那舍生取义的英雄。莫忘了,便是七尺男儿,面对生死亦会胆寒,更何况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她有所惧、有所求,无非是因为…她也只有这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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