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待诏

左肩的伤渐渐愈合了,只是不知道伤疤会不会褪去。待诏要侍候皇帝陛下的饮食起居——反正梁璁是这么说的。但凡宋猗蕤多上过两年学也不会信的——本朝待诏是个虚职,虽说唯皇帝命是从,但也是专门负责一项,而不是像梁璁似的随便给个职位又不说干什么,然后诌一个“包揽”的职能。

可是猗蕤这不是没多上那两年学嘛。

宋猗蕤战战兢兢地过着“超支的假期”,期盼自己能早日好起来履行职能而不是被梁璁天天叨叨。

梁璁的生活看起来完全没有变化——除了南越全部纳入大梁版图。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对某个特别的人产生持久的感情。历代帝王皆是如此,按照自己的心意暂时把情感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但绝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并不仅仅是“爱”。“欣赏”“恨”“厌恶”同样如此。帝王身居万人之上,的确没有什么值得终生付出的人。

那时梁璁还没意识到,宋猗蕤进入他的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

此时他的内心只有好奇与探究。冥冥之中他感觉到宋猗蕤似乎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让他注视一辈子。他带着探索的目光注视着他,如同一位高明的驯兽师——富有耐心地寻找着磨合、驯服的方式。

这是一道好菜,值得慢慢品鉴。

梁璁还是一如既往地勤政,只是偶尔休息时目光有了归处。上过早朝,梁璁便回到御书房,他批奏章,宋猗蕤恶补学业。打开下一本奏章的间隙,他的目光总停留在宋猗蕤埋头苦读的背影上。

宋猗蕤很珍惜这个学习的机会——尽管是被操纵的,但总归还是离自己的夙愿越来越近了。他本来是想请求一个去太学进修的机会,但是被梁璁拒绝了——只说是有不会的可以问他。

开玩笑!让日理万机的皇帝给自己补课!

宋猗蕤还是选择自学。

不过有一件令人懊恼的事:由于辍学很多年,宋猗蕤的字还是停留在七八岁稚童的水平。学问突飞猛进,却写一手青涩的字,宋猗蕤有些不满。

他懊丧的神色被梁璁尽收眼底。曾几何时,出身低微的梁璁也是在偷学中一点点丰满自己的羽翼。

晚膳之后照例是梁璁检查宋猗蕤功课的时候。“宋待诏这字……的确需要练习。”梁璁微笑道。

宋猗蕤有些窘迫地低下头。

梁璁从身旁宫侍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打开一看是一沓字帖。

是本朝书法大家白彦卯的真迹,字体潇洒却并不出格,随性自然却有君子之实。

梁璁练的就是白体。

他期待着宋猗蕤的表现。依据他的推断,宋猗蕤大概此生都无法临出白体神韵。他潇洒不起来,童年八年的卑微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白彦卯是天然的君子,随心所欲不逾矩,轻松的生长环境才能养出一个随性的心态。

可是宋猗蕤可不是。八年南坊,过早地学会察言观色可不会对小孩子有什么好处啊。他坚定地下了一个定论:宋猗蕤因压抑而变态,那也只会更加地压抑自我。

为什么他理解得这么透彻呢?因为他就是这样的。

多亏后来当上了皇帝,他才一点点自信起来。梁璁有些想笑。可惜宋猗蕤,他可当不上。

他看见宋猗蕤感恩戴德地接过字帖,看清字迹后又有一丝黯淡。

宋猗蕤一点点地改着自己的字体。每一个笔画都照猫画虎地潇洒起来了,但是组合在一起就是非常的死板、僵硬、拘谨。

这个发现令他惶恐。他不眠不休地练习书法,但是却徒劳无功,反而加深了他的恐慌。

梁璁注视着这一切,心中有些扭曲的满足。

果然如此,一切如自己所料。

宋猗蕤已经能够熟练地给皇帝陛下铺床了——其实是梁璁蒙骗他,说这是待诏的职责。

澧兰待诏?铺床+侍书+沏茶+点灯+布菜…待诏,好听说叫红袖添香,坏听说……那不就是全能保姆嘛。

宋猗蕤暗自揣测着梁璁的意思。

他觉得自己迟早有一日会变成暖床待诏。

暖床无所谓,仇该报报。

铺完床,侍候皇帝陛下躺下,理论上他该回偏殿就寝了。

梁璁却把他叫住了。“宋待诏这几日伺候得不错,功课进步也不小。想要什么奖励吗?”梁璁浅浅笑道。

宋猗蕤面上闪过忧虑之色。其实他早就很想见姐姐了,只是不敢在梁璁面前表现,又加上痴迷学习才稍微淡化。

但是被这句话一引,思念决堤。

“陛下……臣想见臣的姐姐。”宋猗蕤答道。

梁璁笑着默许。宋猗蕤立刻高兴起来,像是一只欢心雀跃的鸟儿。脚步轻快地回了偏殿,几乎一夜未眠。

次日,宋猗蕤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没过多久,宋佩葳便来了。

梁璁此时不在书房。宋佩葳穿着司乐的制服,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至少之前那种挥之不去的忧愁淡了不少。

宋佩葳一进门来就一直望着他——好像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似的。真情流露,自然顾不得宫中的繁文缛节。宋猗蕤鼻子一酸,泪水几乎涌出,但还是尽力把泪水咽回去了。

他拿出自己练习的习字向姐姐展示:“阿姐,看我字是不是好看多啦!”

宋佩葳看着习字,恍惚间回到了幼年一起写字的时候。泪水夺眶而出,宋佩葳只是连连点头,长久地注视着宋猗蕤。

半晌,宋佩葳才以极低的声音说道:“爹娘看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听到这话,宋猗蕤再也抑制不住,伏在姐姐身上号啕大哭。

阿爹阿娘,我和阿姐都在努力地活下去,你们在天之灵也请放心吧!

半晌,两人止住泪水。宋佩葳担忧地问道:“阿蕤,你那伤口怎么样了?”

“没事!”宋猗蕤故作轻松道,“根本没伤着我!”

宋佩葳紧皱的双眉这才舒缓开来:“瞧你这么说话,准是好了。”

宋佩葳说自己那时在南坊待客,突然一队御前侍候的人就冲进门来寻找自己。刚找到,便让她下跪听旨:因为她弟救驾有功,她被封为司乐。木然地谢恩被套上制服扶上马车,她满心都是弟弟的境况。四处找人打听才知道宋猗蕤受伤并不严重,这才放下心来。

刚说到此处,宫侍上前提醒,说是时辰到了该回去了。

宋佩葳依依不舍地被宫侍簇拥着出了门,一直回头看着宋猗蕤。

姐姐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深处。宋猗蕤望了好久,才回到偏殿。

当日晚上,宋猗蕤郁郁不乐地收拾着床铺。

梁璁心知肚明,但还是问:

“今日见了你姐姐,为何不乐?”

宋猗蕤脸上写满落寞,跪下告罪。

梁璁盯着他垂下的双眸:“听闻你那揽月舞跳得极好,只是被南越那帮蛮子搅了。来日单独给朕跳一遍罢。”

宋猗蕤讷讷点头。

他让我跳舞,是想告诉我跟之前当舞伎并无两样,不能逾越了身份吗?

还是说他的确是把我当成娈童,只是贪图身体呢?

宋猗蕤躺在榻上,回想着短短一个月来与梁璁的交往。

他到底为什么把我收为待诏?以他的手段,绝不可能不知道我是被他杀了的旧臣的孩子。难道他不担心我报仇?

呵呵,自己这种依附他人生活的蝼蚁,在他眼里也不具备复仇的能力,因而连被他怀疑、被他针对的资格也没有。

宋猗蕤心中充斥着悲愤,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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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折枝峙寒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