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除了日常侍立的两个丫鬟,还站着三名男子。他们并未穿顺天府衙役的寻常装扮,而是一身靛青色窄袖劲装,腰佩制式横刀,为首一人腰间悬着一枚乌木腰牌,上有阴刻“大理”二字。
果然不是顺天府的普通官差,而是大理寺的不良人。棠月心头一紧,大理寺直接插手,这昭觉寺的命案,恐怕非同小可。
为首的不良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正打量着走进来的棠月。他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阁下可是礼部侍郎府二公子,棠绪?”
“正是。不知几位上差寻我,所为何事?”
“昭觉寺发生命案,”不良人首领言简意赅,“据查,棠二公子昨日曾到过寺中。寺中僧侣指认,曾见与公子形容相似之人出入。请公子随我等回大理寺,问几句话。”
紧随棠月进来的砚心一听“大理寺”三字,脸色煞白,下意识就想上前:“官爷,我家公子……”
“大理寺问案,闲杂人等,不得跟随。”那不良人冰冷地打断她。砚心一时间僵在原地,嘴唇翕动,却不敢再言。
棠月心念电转,大理寺不良人亲自上门拿人,阵势已然不同。若此刻争执或抗拒,只会将事情闹得更大,必然惊动父亲和张氏。到那时,她女扮男装之事败露,后果更难收拾。
“既是按例问话,自当配合。砚心,你留在府中,不必担心。”接着棠月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实则借此动作稳了稳颤抖的手指,面上维持着镇定,
她这话是对砚心说,更是对不良人表明态度,她愿意配合,不想节外生枝。那不良人首领见她识趣,面色稍缓,侧身让开道路:“棠公子,请。”
棠月不再多言,迈步向外走去。三名不良人呈三角之势,无声地跟在她身侧后方。
门外停着一辆青篷马车,车辕上坐着另一名劲装男子。“公子请上车。”不良人首领掀开车帘。
棠月弯腰钻入车厢。车内陈设简单,光线昏暗。她刚坐定,马车便动了起来,她靠在车壁上,微微闭眼,大理寺……竟然直接惊动了大理寺。
死的究竟是谁?为何偏偏在她去过之后?是巧合,还是冲着她来的?昨日禅房中,除了她和那个玄衣男子,只有了悟大师。
马车并未行驶太久便停了下来,车帘掀开,外面已是大理寺的院墙之内。
那名不良人首领引着棠月,穿过几重院门,来到一处侧堂。堂内陈设简单,墙上悬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油灯的光线将室内照得半明半暗。
书案后端坐着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穿着深绿色官袍,官袍胸前的补子显示其品级不低。棠月认得这身官袍,应是大理寺司直,此人与她父亲同朝为官,想必也是五品或从五品的官员。
“大人,礼部侍郎府二公子棠绪带到。”不良人首领禀报道。
那司直放下文书,他显然并未认出眼前这位“棠二公子”实为女扮男装,“棠公子,请坐。”司直指了指书案前的椅子。
棠月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蜷缩的手指藏入袖中。
周司直开门见山,“今日请公子前来,是为昭觉寺命案一事。据寺中僧人言,昨日午后,曾有与公子形容相似之人入寺,不知可是公子?”
“回大人,正是在下。”棠月点头,“昨日雪后初霁,我一时兴起,想去城郊昭觉寺赏雪景,听闻那里清幽。”
“哦?”周司直继续问道,“公子在寺中,可曾遇到什么特别的人,或见到什么异常之事?”
棠月想到禅房中的遇到的那位和了悟大师是绝不能主动提及的,她沉吟片刻,状似回忆道:“入寺后,只在后院竹林小径附近走了走,雪景确实不错。后来觉得腹中饥饿,便想去寻些斋饭,可惜未找到厨房,加之天色渐晚,就下山回去了。途中并未遇到什么特别之人,也未见到异常。”
“公子可记得大致时辰?”周司直静静听着,看不出是否相信。
“到的时辰约是未时末,离开时……申时左右。”棠月估算着时间。
周司直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录了几笔。堂内一时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周司直合上卷宗,看着棠月,语气沉重:“棠公子,昨日在昭觉寺后山一处僻静雪地中,发现了一具女尸。”
棠月露出惊愕之色:“竟有此事?”
“经查实,”周司直缓缓道,“死者乃是鸿胪寺李寺卿的嫡次女,李三小姐,名为李惜君。”
棠月脑中“嗡”的一声,“是……李寺卿家的三小姐?”
她确实见过这位李三小姐。去岁初夏,太平公主在别苑举办的百花宴上,她远远见过。印象中,是个仪态万方的大家闺秀,在一众贵女中亦是翘楚,言谈举止间颇有才名。
周司直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只当是听闻相识之人惨死的正常震惊,并未起疑。“棠公子认得李三小姐?”
棠月定神,低声道:“曾在宴会上远远见过几面。”她顿了顿,追问道,“李三小姐她是如何……”
周司直摇了摇头:“具体死因,尚在勘验。此案关系重大,圣人与公主殿下皆已过问。”他语气凝重,“今日请公子前来,只是例行询问。既然公子并未见到可疑之人,那便暂且如此。若日后想起什么,务必及时告知大理寺。”
这便是问话结束了。
此时在大理寺后院,有一间单独辟出的停尸房,房内没有燃炭盆,所以寒气比外间更重几分,只有墙角一盏昏暗的油灯照明。
谢濂舟披着一件玄色狐裘,静立在侧。
一名年纪尚轻的仵作正小心翼翼地揭开绢布。因是腊月寒天,尸身保存尚好,并未出现明显的**迹象,亦无浓重异味。绢布下一名年轻女子双目紧闭,嘴唇微张,正是鸿胪寺卿李维正的嫡次女,李惜君。
她身上穿着出门时的锦绣袄裙,料子华贵,但此刻沾满了泥泞与雪水的干涸痕迹,凌乱不堪。
谢濂舟的冷静地扫过尸身,脖颈处,一道清晰的紫红色瘀痕赫然在目,指印扼压的痕迹明显,尤其是拇指对应的位置,淤积最深。除此之外,尸身表面并无其他明显的开放性伤口,也无利刃刺戳的迹象。
“大人,”仵作声音沙哑,“初步勘验,体表无刃伤,无中毒表征。死因……当是被人以双手扼压脖颈,窒息而亡。”
谢濂舟颔点头,示意仵作继续。
仵作蹲下身托起死者的一只脚。脚上穿着绣花鞋,鞋底被污泥浸透,鞋面上的刺绣也被刮擦得起了毛边,甚至绽开线头,另一只鞋的情况类似。
“大人请看,”仵作将鞋底展示给谢濂舟看,“鞋底淤泥深厚,有多处剐蹭痕迹,应是死者在雪地泥泞中挣扎所致。鞋袜尽湿,且沾有枯草碎叶。”
谢濂舟看着那沾满泥泞的绣花鞋。而后视线掠过死者松散的鬓发和衣领。忽然,他目光一凝,靠近一步,示意仵作:“且慢。”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极其小心地拨开死者颈侧与衣领纠缠的发丝。在衣领的褶皱深处,勾挂着一点不同于衣物材质的异物。
谢濂舟用竹子镊子,轻轻地将那点东西夹了出来。
是一小截丝线,颜色是极少见的鸦青色,不似寻常缝衣线,倒像是某种特定织物上脱落的边缘丝缕。
他将这截丝线置于灯下细看,眸色深沉。
与此同时,那名引棠月前来的不良人首领进入停尸房,在谢濂舟身后低声道:“少卿,礼部侍郎府的二公子棠绪已经问完话了,周司直那边放了人。”
谢濂舟没有回头,只淡淡应了一声。
“据那棠二公子说,昨日去寺中只为赏雪,申时左右便离开,并未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赏雪?申时离开?他记得清楚,昨日在那禅房中,窗外风雪正紧,那少年从布帘后狼狈走出时,天色已近昏暝。
他将那截鸦青色丝线小心收入一个特制的皮囊中封好,这才缓缓转身,“知道了。”派人盯着棠府,尤其是那位二公子的动向。”
“是。”不良人首领领命,悄然退下。
就在仵作准备进一步检查死者双手指甲时,谢濂舟鼻翼翕动,一股微弱的气味,混杂在停尸房灰尘死气之中钻入他的鼻腔。
不是**的气味,也与任何血腥、药物或熏香不同,那是一丝酸气。并非果物发酵的酸甜,也非醋的尖锐,而是带着些许刺鼻,底子里又透出隐隐苦味的酸,很淡。
“且慢。”他打断了仵作的动作。
仵作停下,疑惑地看向他。谢濂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向前靠近半步,俯身,在距离尸体口鼻约一尺远处,再次仔细嗅了嗅。那丝酸苦气味确实是从这个方向散发出来的。
“你可闻到一股酸味?”他抬眼问仵作。
仵作闻言也凑近了些,耸动鼻子仔细分辨。片刻,他点了点头:“回大人,确实有一股极淡的酸气。”
“气味来源?”他问。
仵作会意,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尸体的头部。他先是仔细检查了死者的头发、耳廓、太阳穴周围,并未发现异常附着物。随后,他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小木片,拨开死者的嘴唇,观察口腔。口腔内壁颜色与尸身整体一致,呈青白色,未见明显破损或异常物质。
接着,仵作示意助手固定住死者头部,他用干净的软布轻轻覆在死者鼻翼周围,然后缓慢地模拟呼吸般轻轻按压死者胸腔。
一下,两下,随着这轻微的人为气息流动,那丝若有若无的酸苦气味,变得稍微明显了一点点。
仵作停下动作,看向谢濂舟肯定地道:“大人,气味似是从口鼻深处散发出来。”
他直起身,对仵作吩咐:“仔细收集口鼻周旁的残留气息,若有微量秽物,一并取下。另,剖验时,留心胃脘内容物。”
“是。”仵作肃然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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