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莀下狱,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上京城激起了滔天巨浪。
赵党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时间,与赵府往来密切的官员人人自危,或闭门不出,或四处奔走打点,试图撇清关系。皇帝显然早有准备,以王庾为首的清流官员趁机发力,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入内阁,矛头直指赵党诸多不法之事——贪墨军饷、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甚至还有几桩牵扯人命的陈年旧案。
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在赵莀倒台后,才真正展现出其凌厉的锋芒。抄家、审讯、罢黜、流放……昔日煊赫无比的赵党大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颓。上京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肃杀与清洗的气息。
在这片动荡之中,画院仿佛成了一处被遗忘的孤岛。年舒衍依旧每日作画、教导秋时,看似与往常无异。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终于可以稍稍松弛。
林洝带来的消息越来越简短,从最初的“赵府被围”到“抄检完毕”,再到“案犯移交大理寺”。每一个消息,都意味着那场针对祁泩、针对边疆的阴谋,又消散了一分。
这一日,秋时正在临摹一幅山水,年舒衍在一旁指点。少年敏锐地察觉到先生眉宇间似乎比往日舒展了些许,忍不住小声问道:“先生,近来……是有什么好事吗?我看您心情似乎不错。”
年舒衍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看向秋时清澈的眼眸,淡淡道:“山河无恙,边关暂宁,便是好事。”
秋时似懂非懂,但见先生不愿多言,便乖巧地低下头继续画画。他笔下的山峦,不知不觉间也少了几分之前的沉郁,多了一丝开阔。
年舒衍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抽出新绿的柳枝。春光正好,暖风拂面。他知道,祁泩在凉州的危机已经解除,至少短期内,西戎无力再发动大规模进攻。皇帝肃清赵党,朝局也将为之一新。
这似乎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他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涌起一股更深沉的疲惫与茫然。赵党倒了,他作为皇帝隐秘谋士的使命,似乎也告一段落。那他以后呢?继续留在这深宫画院,做一个不为人知的“年画师”?
他与祁泩之间,那层薄薄的、从未捅破的窗户纸,又当如何?
凉州城迎来了久违的平静与生机。
西戎退兵,威胁暂除,城门大开,商旅逐渐恢复,边境的屯民也开始返回家园,重建被战火摧毁的屋舍和田地。朝廷的犒赏和抚恤也陆续到位,军心民心渐稳。
祁泩升任镇西大将军,权责更重。他一边整顿军务,修复城防,安置流民,一边还要应对来自朝廷的各种询问和文书,忙得不可开交。
陈策的伤势在精心调养下渐渐好转,已经能下地行走。这日,他拄着拐杖来到将军府书房,见祁泩正对着一封公文出神。
“将军?”陈策轻声唤道。
祁泩回过神,将公文放下:“伤势如何了?”
“好多了,劳将军挂心。”陈策笑了笑,目光扫过那封公文,似乎是关于巡边使团返京的行程安排。“王御史和吢纾王爷要回去了?”
“嗯。”祁泩点头,“朝中剧变,他们需尽快回京复命。”
陈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将军,赵党倒了,咱们……是不是也算熬出头了?”他脸上带着期盼。在他看来,最大的障碍已除,将军又立下大功,日后前程似锦。
祁泩却没有他那般乐观。他走到窗前,看着远处正在操练的士兵,缓缓道:“朝堂之上,从来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党虽倒,难保不会有新的势力崛起。更何况……”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更何况,他与年舒衍之事,始终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皇帝如今倚重他,也需要年舒衍的才智,可以暂时默许甚至暗中支持。可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一旦触及底线,谁也无法预料后果。
陈策看着将军沉静的侧影,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的喜色也淡了下去,化作一声轻叹。
“对了,”祁泩转移了话题,“阵亡将士的抚恤,尤其是熹五家里,务必落实,不可有丝毫克扣。”
“将军放心,我亲自盯着。”
王庾与吢纾王的使团离开凉州那日,祁泩率众相送。
十里长亭,杨柳依依。
王庾握着祁泩的手,郑重道:“祁将军,保重!凉州安危,系于将军一身。朝中之事,自有本官与王爷周旋,定不让忠臣良将寒心!”
吢纾王也难得地说了许多话:“祁将军,经此一役,陛下对你信任有加。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日后处事,还需更加谨慎。”他话中有话,目光深邃。
祁泩躬身行礼:“末将谨记王爷、御史大人教诲。边关之事,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恩,不负百姓。”
使团的车马渐渐远去,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祁泩独立亭中,许久未动。春风拂过,带来青草的气息,也带来一丝离别的怅惘。他知道,王庾和吢纾王的回京,意味着上京那边的风波将彻底平息,也意味着……他与那个人的距离,似乎又被拉回了原位。
他伸手入怀,握住那枚墨玉。玉身被体温熨得温热,仿佛还带着那人指尖的清冷。
舒衍,凉州事了,你可能安稳?
上京,皇宫。
皇帝看着王庾与吢纾王呈上的巡边奏报,以及关于赵党罪证的详细卷宗,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辛苦王爷和王爱卿了。”皇帝温言道,“凉州之事,二位功不可没。”
吢纾王躬身道:“老臣不敢居功,全赖陛下圣明,祁将军用命。”
王庾则直言不讳:“陛下,赵莀及其党羽祸乱朝纲,陷害忠良,罪证确凿,请陛下严惩,以正视听!”
“朕自有主张。”皇帝摆了摆手,“赵党余孽,需逐步清理,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朝局动荡。”他话题一转,问道,“二位觉得,祁泩此人如何?”
王庾立刻道:“祁将军忠勇双全,智谋过人,实乃国之柱石!此次凉州大捷,全仗其运筹帷幄,临危不乱!”
吢纾王沉吟片刻,道:“祁将军确是良将,治军严谨,深得民心。只是……其人性情刚毅,恐非久居人下之辈。陛下还需……善加驾驭。”老王爷的话,依旧带着几分圆滑,却也点出了关键。
皇帝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朕知道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后续事宜,朕会安排。”
待二人退下后,皇帝对李公公道:“告诉舒衍,今晚不必作画了,来陪朕用膳。”
“是。”
当晚,清曦殿偏殿。只有皇帝与年舒衍二人对坐,桌上摆着几样清淡小菜。
“舒衍,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皇帝亲自给年舒衍夹了一筷菜,语气温和,如同寻常人家的长辈。
年舒衍起身欲行礼,被皇帝按住:“此处没有外人,不必多礼。”
“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年舒衍低声道。
皇帝看着他清瘦的脸庞,叹了口气:“赵党已除,边疆暂安,你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他话中似有深意。
年舒衍心头微震,垂眸道:“臣只愿山河永固,陛下安康。”
皇帝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他画艺上的进展,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寻常的家宴。
然而,年舒衍心中清楚,皇帝那句“得偿所愿”,绝非随口之言。这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警告。提醒他事情已经结束,警告他不要逾越界限。
宴毕,年舒衍告退。走出清曦殿,夜风微凉。他抬头望向西北,那里星河璀璨。
景渊,我们的“愿”,真的达成了吗?为何我心深处,竟无半分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了?
他知道,扳倒赵党,只是一个阶段的结束。而他和祁泩之间,那无法言说、更无法企及的未来,才是横亘在眼前,真正的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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