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景明望着苏茉兰的背影消失在银杏小径尽头,月华将她发顶的珍珠流苏镀成银线。
马钏拄着药锄从藤架后晃出来,蓑衣上沾着几片金桂,酒气混着药香扑鼻:“从前不管多晚,你都会护送芹丫头回去,怎么现在连片叶子落地都怕惊着她似的?”
老槐树下的石案摆着粗陶酒坛,坛口封泥还沾着新鲜泥土——分明是刚从后山挖出的陈酿。柳景明屈指弹开坛口,酒液溅在青石上,惊散了几只偷饮残露的草虫:“师父若醉了,明日别怨我背不动。”
“醉?”马钏盘腿坐在碾药的石臼上,眼底闪过精光,“神女踏火那会儿,是谁用袖箭打偏了岩腊敬酒的铜盏?”他扯开衣襟露出干瘪胸膛,月光下赫然映着个朱砂掌印,“那盏羊奶酒泼了老夫一身,白挨了索伊老鬼一巴掌!”
话匣子打开,马钏的话就没有收束,他举起手中葫芦晃了晃,残酒在月色下泛着琥珀光,“是谁蹲在树上灌了半坛麦酒?老夫和索伊拼酒时,抬头就瞧见枝桠间漏下酒滴——你小子倒会挑地方,那树杈还是当年芹丫头教你爬的!”
柳景明仰头灌下一口酒,喉结滚动吞回半声呛咳。那年也是这般秋夜,他躲在祭坛幡影后,看苏茉兰接过别家少年奉上的鹿角簪,急得折断了新佩的剑穗。
马钏突然从怀中掏出油纸包,层层展开竟是块黢黑的麦芽糖:“这是你侄儿阿卓非要给你的饴糖——”糖块裂成两半,露出夹心的槐花蜜,“小娃娃都比你坦荡,喜欢谁就大大方方送糖!”
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惊起夜栖的寒鸦。马钏戳了戳柳景明后背:“当年你发着高热,死死攥着芹丫头送的药香囊,可比现在这副棺材脸有趣多了。”
柳景明一声不吭,将酒坛轻轻搁在古井边,转身没入银杏雨里。马钏对着月光举起最后半盏残酒,琥珀液面浮着片松针,叶脉恰似少年人藏不住的心事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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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青铜鹤灯里摇曳,苏茉兰指尖抚过《粟粟农经》泛黄的纸页。书脊处松烟墨写着"霜降三候",页缘密密麻麻注着她年少时记的星象口诀。
忽有夜风穿帘而入,她转头望去——阿卓蜷在青绸被里,肉乎乎的脸颊压着虎头枕,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似的影,唇间还含着半句未说完的梦呓:"娘亲…栗子糕…"
她轻手轻脚替孩子掖好被角,翡翠镯碰着瓷枕叮咚一响。阿卓无意识攥住她袖口一缕流苏,鼻尖皱起浅浅纹路,酣睡的模样煞是可爱。
苏茉兰打开暗室,机关墙滑开的刹那,蓝玉弯刀上的鲛人珠骤然生辉。鸽卵大的明珠嵌在刀柄处,通体流转着月华般柔润的银蓝光晕,细看竟有层虹彩在水纹似的珠面下涌动。
"军中缴获的兵刃皆要验看。"她摹着柳景明冷硬的语调轻笑出声,指尖拂过珠面细密的螺旋纹。当年她生辰时,他送给她一颗宝珠,板着脸说"此物镇邪",却在她转身时红了耳尖,被马钏笑骂"榆木疙瘩开不出海棠花"。
……
苏茉兰吹熄烛火时,檐角铜铃正咽下一缕桂香。她不知晓的是,柳景明此刻正立在十步外的古树下,玄色衣摆沾满夜露。
月光将窗棂剪影拓在石阶上——女子俯身时珍珠流苏垂落,与当年桂花树下为他包扎伤口的女娃重叠。那年秋夜,他攀在枝头摘金桂,被马蜂蜇得跌落树丛。苏茉兰提着药箱奔来,发间桂花落在他渗血的掌心,甜香混着金创药的苦,成了此后经年最磨人的毒。
晨露初凝时,阿卓枕边多了包裹着桑皮纸的栗子糕。纸面歪扭画着猞猁偷蜜图,角落却添了道新墨——小将军执剑立于月下,剑穗上坠着的明珠,与刀柄鲛人珠一般无二。
……
苏茉兰立在晒谷场指点分粮。发顶的珍珠帘随动作轻晃,月白襦裙沾着新碾的黍米粉。索伊的鹿角杖点在账簿上,指点着"鹰嘴崖东麓三十亩",她即刻扬声道:"岩腊,明日带人重修分水渠,用后山青冈木打桩。"
阿卓蹲在谷堆旁戳蚂蚁洞,小脸上沾着草屑:"娘亲,我想看糖人..."
"阿卓乖,等娘亲核完税册。"她蘸朱砂的笔尖未停,余光瞥见晒场边缘掠过的玄色衣角...
未时三刻,苏茉兰立在织机前示范双面绣法。绯色丝线穿梭如蝶,绣绷上渐次绽开粟粟族图腾。"神女姐姐,这并蒂莲的丝光..."少女们围作一团叽喳询问,她耐心分线时忽听窗外马蹄声疾。抬眼只见柳景明策马掠过,鞍侧悬着的野雉翎羽扑簌簌落进染缸,将一池靛蓝搅出涟漪。
穿鹅黄襦裙的丫头扒着窗棂,颊边飞红:"阿毛哥今日束了玉冠,比画上的山神还俊三分!"
"啪嗒"一声,一颗海棠果砸在柳景明马鞍上。他的身影被秋阳镀了层金边,眉目如墨染的远山,偏生唇角抿着冷冽弧度。少女们嬉笑着抛去野菊编的环,却被他扬鞭扫开,花环正巧套住路边啃草的黄羊。
"神女姐姐怎不瞧他?"圆脸少女凑近苏茉兰耳畔,指尖绕着发梢打转,“若我的竹马是这般模样,那我指定要嫁与他…”
苏茉兰唇角微翘,腕间翡翠镯轻叩织机:"他被马蜂蜇成猪头时,你们怕是要哭喊着退婚约。"说着挑起一缕金线,日光漏过丝缕,恰映出窗外人绷紧的背脊——柳景明分明听见这话,策马的姿势僵了半分。
阿卓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举着黏糊糊的糖块往她唇边送:"娘亲快尝!三叔给的麦芽糖!"
……
金乌西坠时,苏茉兰揉着酸痛的腕子。阿卓立刻扑上来抱住她裙裾,虎头鞋上沾满泥点:"岩腊小叔叔说集市有会翻跟头的木偶!"
她蹲身拭去孩子鼻尖的汗珠,蝴蝶耳坠扫过阿卓翘起的发梢:"去唤你三叔,就说..."指尖摩挲着袖中鲛人珠,"就说粟米糕要趁热吃。"
集市上,青石长街已飘起糕点的甜香。阿卓一手攥着柳景明的玄色箭袖,一手揪住苏茉兰的杏色披帛,小靴踢得满地落叶翻飞:"三叔看!会吐火的石狮子!"孩童指着巷口的打铁铺——铁匠正将烧红的犁头浸入雪水,蒸腾的白雾里恍若银龙吐息。
药草摊前悬着的紫苏串扫过柳景明肩头,他顺手接过苏茉兰怀中的黍米袋。卖花婆子将新采的野菊往苏茉兰鬓间插:"小娘子好福气,郎君俊俏娃娃乖。"阿卓趁机摸走摊上的松塔,被柳景明拎着后领放回原处时,小嘴撅得能挂油瓶。
"尝尝这个。"柳景明忽然驻足在蜜饯铺前,竹签扎着的金丝枣还冒着热气。苏茉兰咬开枣子时,琥珀色的饴糖浆沾在唇角——与记忆中的味道如出一辙。阿卓蹲在糖画摊前挪不动步,老师傅舀起糖浆画出匹小马,马尾特意扭成歪歪的结:"像不像惊云驹?"
斜刺里冲出个扛着黍秸垛的汉子,柳景明下意识揽住苏茉兰的肩。她发间野菊擦过他下颌,远处忽然炸开一串炮仗,碎金似的纸屑落在阿卓仰起的笑脸上。他左手举糖画右手抓栗子糕,含混不清地嚷着:"三叔明日还来!"
柳景明望着苏茉兰替阿卓拭去颊边糖渣,药铺檐下的青铜风铃正巧被秋风吹响。此刻掌心温软的触感,分明是粟米袋的重量,却让他错觉握住了一生该有的份量。
归途上,阿卓伏在柳景明肩头酣睡,糖画融化的金丝黏住他鬓角。苏茉兰提着灯笼照亮石阶,暖光晕开他玄衣上的银线云纹——那是她昨日熬夜补的针脚。更深露重,谁也没提明日启程之事,唯有秋虫替人说着未尽之言。
翌日傍晚时分,柳景明在鞍袋里摸到个粗布包。展开是阿卓塞进去的歪扭糖画,糖丝缠着片枫叶,叶脉间凝着稚嫩笔迹:"三叔要回来"。
更漏声催,铁蹄已候在官道。柳景明最后望一眼大槐树下伫立的杏色身影,粟粟族连绵的黍米田,金浪尽头有盏萤灯忽明忽灭,像是谁悬在岁月长河里的温柔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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