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禛垂首肃立,朝招魂幡做了个当涂一带吊唁的凶拜手势,任离紧随其后,神色更加怜悯,唯独江阎不以为意地将两手叠在脑后。
大夜将至,残灯明灭。
三人的身影逐渐隐匿在如练的月色下,义庄伙计才陡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同谁说话。
“他们说的是……霜山?!”
*
长夜寂寂,黑瓦飞檐眇眇忽忽地潜藏在潭黑的天幕,霜山楼阁交错,环山衔水亦不失清致素雅。
一行人踏过曲折蜿蜒的夹春道,严禛独自拐进静谧的寒园,江阎跟任离则先行返回霜山弟子所住的舍馆。
寒园并不大,白光粼粼照着一泓银池,一弯低矮的石拱桥架在其上。严禛缓步踏上桥畔,敛容整襟,先停留了一会儿,才走近亭子。
却没瞧见人。
亭子空荡荡,石桌摆放着百合糯团跟茶籯。
宫粼脾胃不济是老毛病,时常食难入腹,却偏爱黏糯甜物,雪上加霜的坏习惯远近闻名。
瓷盏飘出滚烫的热气,还有一只油光水滑的白羽凤头鹦鹉栖在木架。
显然不久前还是有人的。
严禛跟白鹦鹉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对于这只宫粼身边新冒出的小畜生,严禛跟它姑且算是相安无事,但绝谈不上喜欢。
半晌,白鹦鹉抢占先机:“哟,长得挺水灵啊,说句话听听。”
严禛:“……”
凭借在宫粼膝下经年熏陶的涵养,严禛没有将这鸟仗人势的小畜生薅下来,正欲转身,却听那牙尖嘴利的白鹦鹉又扑棱翅膀飞快道:“仙君,仙君,喘不过气了!”
严禛先是一愣,紧接着神色大震,快步在亭子另一面的池水边找到了伏倒在雪地的身影。
缟羽的襕袍,衣襟熏出白梅的寒香,眉梢眼角没一处不清端,只是面色煞白得渗人,仿佛深林围猎时射中要害的濒死猎物,脖颈朝上挺弯,双目紧阖,喘息艰难,似乎不消片刻便会成为一具鲜淋淋的艳尸。
这幅如同诡谲艳画的景象陡然撞入眼底,将严禛震在了原地。
还未等他出声,那一丝似有若无的吸气也眨眼间如燃烧的灰烬般殆尽,死人似的没了动静。
“……师尊?”严禛如履薄冰地唤了声,“师尊!”
宫粼是高而瘦的,清减得几乎有些轻飘飘,严禛抱起他却打颤得差点没站稳,遽然朝园门疾步高声喊道:“来人!师尊昏倒了!”
抄手游廊的另一头,麝管家碎步而来,见状当即惊慌又熟能生巧地将严禛领入厢房。
不多时,官家差遣来照料宫粼起居的大夫闻讯赶至,护卫长随趋步待命,侍女小厮挑灯熬药,连带着宫粼豢养的那一帮蛇虫鼠蚁,木头桩子似的一溜排堵在檐廊。
这般兵荒马乱地折腾到天际转为稠浓的墨色,霜山山主宫粼又福寿齐天地躲过了英年早逝。
约莫是子时半刻,麝管家慢慢腾腾地来请严禛去宫粼的厢房。
据说麝管家伺候宫粼有年头了,他生得略肥头大耳,细眉长眼,但敦实得慈眉善目,遥遥望去犹如一尊挪动的金铜佛像,走道迈着碎步顺拐,霜山弟子私下都喊他“麝顺拐”。
一路上严禛还后怕得浑身冒冷汗。
自从三年前,宫粼将他从江水中托起,替他伤治,为他取名,就是这么个朝生暮死苟延残息的身子骨,每至隆冬时节,更是日夜都在半死不活。
就跟冬眠似的睡不醒。
扬名四海的霜山山主宫粼,如今年岁却不过二十五、六左右,比严禛大不了多少。
可纵使见过他这位小师尊发病多少次,严禛也仍然心惊不减。
檐廊外头又坠起了雨丝,雨幕下更衬出几色如梦似幻的岑静。
“仙君,严禛来了。”麝管家躬身附耳通禀,便呵腰端着药盅却行而出。
榻上之人闻声,懒懒地支着额际撩开眼帘。
灯火摇曳,映照出一张醺色琢病气的雪白面孔,朦胧的醉眼先是失焦了片刻,待看清来人,才缓缓弯起一弧如同春雪融于静湖的浅笑。
前些时日,不知是谁送了宫粼一食盒酒酿丸子,恰合了他入冬后饮酒的兴致,时常醉得玉山倾颓般慵散地卧于榻上。
“你来了……”
宫粼嗓音清哑,他并未起身,斜倚在榻冲严禛招了招手。
“师尊。”严禛唤了声。
熏笼的氤氲蒸出了雾里看花犹抱琵琶的雅趣,这一眼登时将严禛心底那日思夜想大逆不道的念头又激得窜了出来。
下腹蓦地鼓涨邪火,严禛唇线紧抿,本能地垂眼撇开目光,抬手去端桌上的瓷盅。
宫粼伸手将他拉到榻边,偏头逗他:“我还没嫌晕倒丢人呢,你倒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了。”
“我看不看,你都得喝药。”严禛冷面无私。
苦涩的药香扑进严禛的鼻尖,与小师尊身上那缕若有似无的甜糯酒酿气息交织。宫粼发病得毫无征兆,神魂复元却也快,只是一贯对苦药汁深恶痛绝,霜山没人能管得了他。
除了严禛。
“……”
眼见打岔无用,宫粼只好接过瓷盅,他垂下眼睫,苍白的唇瓣轻轻抵在杯沿,先探出一点淡粉的舌尖,极快地试探沾了一下,蹙了蹙眉,才就着这个姿势小口啜饮。
就像一条水野中的雪蛇探身在溪流中恬静地饮水。
“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宫粼轻声问。
严禛在榻沿坐下,盯着他因吞咽而滑动的喉咙,片晌,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再度偏过头:“卖药郎在山里遇袭,人已经没了,当涂城中的其他药肆都供不上那味药引,明日我就启程去别处找一找。”
他粗略说了下来龙去脉。
宫粼并没有什么大反应,只是淡淡地“嗯”了声:“世事无常,也是可怜人。”
严禛也没在意。
近来他沉陷于一丛不太妙的杂念。
一看见宫粼,自己就容易漫无边际地想东想西。
譬如,为何旁人拥犬抱猫,他的小师尊却独喜冷冰冰的蛇,甚至比对人都亲近,日久年深,严禛时不时觉得宫粼也像条逶迤恣意的雪蛇。
譬如,前几日他得知蛇没有眼睑,睡觉时眼珠胡乱飘着,一个朝上一个朝下,于是严禛不禁暗忖,宫粼入睡后,不会也睁着眼睛吧?
再譬如,严禛听山林猎户说,??蟒蛇交·媾时能缠绕到长昼尽头,十数个时辰……都死死不分开。
……
陌生的燥热在四肢百骸奔涌,察觉到下腹的异样,严禛脑中“嗡”的一响,倏地起身撂了句:“……我先回舍馆。”
说罢也不等宫粼反应,就匆忙推门而出,闷头直往外冲。
甫一踏出檐廊,严禛径直纵身跃入潭水,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他,冻得严禛牙关打颤,却也成功将那缕蠢动的邪火浇灭殆尽。
严禛也分不太清,究竟是他目光落在宫粼身上,就会胡思乱想,还是万事万物撞入眼底,都会令他想起宫粼。
但他很确定的是,自己已经接连数日梦见宫粼。
不论是阴森可怖的荒诞噩梦,还是**缭乱的旖旎春梦,严禛都在肖想宫粼,冒犯宫粼,占有宫粼。
……
碎雪簌簌,落满寒潭。
“哗啦”一声,严禛蓦然从一片浮冰间钻出,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勾勒出少年身量劲削利落的轮廓。
雪花缀在严禛稠密的睫羽,他皱了皱鼻尖,将额前湿透的碎发向后捋去。
呼出的白气融入四下寂寥的天地。
忽然,他听见橐橐跫音。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只见不远处,提着漆器食盒的江阎嘴叼蜜饯,扒着拱桥栏杆,嗷一嗓子大喊,“师尊!快来看!”
“有人掉水里了!”
严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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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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