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独舞

月色朦胧,水榭的四角雾气飘零,攀附在墙上的薜荔藤萝香气幽幽。

叶清歌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答应了谢忘渊,与他在此处对饮。

犹记得那日潮上共舞,白衣的少年与紫衣的少女合唱一曲《閟宫》,而今他衣衫如故她容颜如初,两人心境却再也不复当时。

酒过三巡,大概是贡酒过于醇厚,一向酒量不错的叶清歌此刻也微有醉意。

眼前白衣男子的形象模糊,她突然就很想告诉他,你知不知道在临安的时候我们便见过了面,我救了你,你对我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们还曾一起演过皮影,是《长恨歌》。

若非中间发生的种种,也许成亲当日她便会和他说明真相,那么如今的他们也许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只可惜造化弄人,世间哪来那么多也许,只怕如今她和他说了,他也是不信的。

谢忘渊察觉到叶清歌的欲言又止:“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想了想,叶清歌道:“从前我养了只黄鹂鸟,每天都好生吃食地养着,可那黄鹂却从未鸣叫过,像只哑鸟一般。有天喂了食后我忘记关上笼门,黄鹂鸟飞了出来,在花园里遇上了另一只鸟。我听见它们在一起放声歌唱,声音宛如天籁。”

“后来呢?”

叶清歌顿了顿,接着道:“我养的那只黄鹂鸟被抓回了笼中,不久那只曾和它一起在花园中歌唱过的鸟也进入了笼子里,但却是它主动进来的,因为笼里有上好吃食,不用再为一日三餐而发愁。”

谢忘渊挑了挑眉,叶清歌继续道:

“——自此之后,我的黄鹂鸟便再未曾歌唱过。而另一只鸟,歌声也不复先前动听。”

她说完了,谢忘渊沉默了片刻后,蓦然开口道:

“天地寰宇,万物众生,任谁不是笼中囚鸟?”

他的眼神带着不可莫名的悲凉,许久,亦是一声轻叹:

“你说的两只鸟都不可悲,笼子里的鸟,门开了还可以飞出去。真正可悲的却是绣在屏风上的鸟,年深了,月久了,羽毛黯淡被虫蛀蚀,死也死在屏风上摆脱不得。”

“那样的感觉,又岂是笼中鸟能体会得到?”

叶清歌一愣,谢忘渊的话中仿佛带着宿命般的沧桑。

念头一转,她突然想起了楼夜雪,也不知楼夜雪如今在哪里,过得可好?

神思游走间,忽听谢忘渊问道:“你可曾学过舞蹈?”

听到这句话,似是一怔,叶清歌默然不语,眼里却有复杂的情感变幻不定,良久,才抬起眼睛:

“你觉得,我就算会,但我会跳给你看吗?”

“那就是不会了。”谢忘渊说的很淡然,“夜已深了,你早点歇息吧。”

他转身欲回房间,本以为一切就这么尘埃落定,叶清歌的声音却突然自后面响起,淡淡的不惊轻尘:

“谁说我不会。”

直到亲眼看见叶清歌跳舞,谢忘渊才发现自己的认识似乎有些偏颇。

实际上,他只是随口问问,并未对叶清歌抱有太多期许——毕竟叶家是武林世家,叶清歌所长也是武学方面,不能指望她既懂武功又擅舞蹈。

但他没想到叶清歌不仅会跳舞,而且跳得还那样好。

但不知为何,谢忘渊总觉得叶清歌的舞步总带着几分眼熟的色彩,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般。疑惑归疑惑,但曲声却也未有任何停顿。

天上的弦月弯弯,月下谢忘渊横笛而吹为叶清歌伴奏,笛声悠扬,而叶清歌就在那一地银白色月光中起舞。

雪白的裙袂牵起,笼着黛色的轻纱,如烟雾一般。一小簇一小簇的桃花就隐在重重的烟雾后,星星点点的零落着,随着舞步在裙摆的褶皱间若隐若现。一束梨花颤巍巍地倚着阑干,花影斜斜投于地面。

叶清歌缓缓将身子向后弯起,姿态曼妙如同一朵妖娆盛开的兰花。她额间的步摇簪子银光玉碎,眼角一点一点向上挑起,明明应是风情万种的模样,透过她幽如古潭的眼眸,却无端的有如悲泣。

天地间仿若只剩下了笛声盘旋,时短时长,流云也似为之停顿。忽的串串流音响起,如百鸟归巢时的清脆鸣叫。白丝软鞋踩着笛音,水袖舒展复又收起,像是被软软十丈红尘禁住的白蛇,在人间走了一遭又一遭,末了,却再也挣扎不出那情字沼。

这支舞,跳得仿佛有如一百年般漫长无尽头。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跳舞。它会让我想起母亲。”最后一个舞步终止的时候,月光也被乌云所笼罩,叶清歌背过身对谢忘渊低低道,“你吹的《凤求凰》很好听,那原是我母亲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当年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打动卓文君,被世人传为美谈。” 谢忘渊若有所思地道,“令堂喜欢这首曲子也是因为其背后的故事吧。”

虽然年代久远,但他对叶逸闻和花如影的事也略有耳闻——

十万大山深处,围着篝火舞蹈的苗族少女与误入苗寨的少年一见钟情,彼时她还不知道他是中原叶家声名显赫的少主,他亦不知她是十万大山深处五毒教里终生不得婚配的拜月神女。

相识后,叶家少主以《凤求凰》表白心意,终于使拜月神女不顾一切地抛下所有不惜违反教中禁令,千里迢迢随他返回中原嫁与为妻,为他生儿育女,成就了江湖中又一个英雄美人的传说。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念着那句千百年来打动无数人的结尾,叶清歌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多么动人的话呀……

可故事的最后,司马相如负了卓文君。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首《白头吟》使得这句话听上去更像是一个笑话。

自己的父亲母亲又何尝不是如此?

相爱容易相守难,传说之所以为传说,是因为它省去了现实的后续,戛然而止在了皆大欢喜的一刻。

婚后,拜月神女便发现,婚姻远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美好。

由于身份的特殊,她不仅时时刻刻要忍受族里的非议与苛责,而且与丈夫聚少离多,昔日五毒教中高傲尊贵的神女,却对此无能为力,丈夫也爱莫能助。

这种苛责和非议,在她接连诞下两个女儿之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更令她心寒的是,与丈夫的感情也在日复一日的琐碎小事中渐渐淡漠下去,再不复当初的热烈。

“在我出生后,母亲便一直郁郁寡欢缠绵病榻直到她离世。”叶清歌平静地说着,仿佛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事。

若单单只是感情不似原来,她的母亲或许还能多活几十年,不至于有后来的结局。

可大女儿的婚事,成了压垮这个女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叶清月的死另有隐情。

从一开始她就反对与李家联姻,可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依旧改变不了丈夫的决定,甚至,要忍受“为什么你生的偏偏只是女儿”的责难。

直到那刻,她才发觉,原来自己从未真正的了解过自己的丈夫——作为叶家的家主,叶逸闻纵然有过儿女情长的时刻,但更多的,却是一族之主的责任与重担。

昔年爱情的火焰终于彻底熄灭,只余下燃尽后的灰烬。

在大女儿去世后不久,久病成疾的花如影选择在一个雨夜撒手人寰,追随女儿而去。

叶清歌对母亲的印象其实寡淡,除了幼年她身体尚好的时候曾教自己跳舞,就只记得窗边的一个侧影,窗外梨花开成了海。

母亲闲暇时分最喜欢倚着窗户看外面的梨花,后来她才得知,父亲当初弹《凤求凰》向母亲表白,就是在一株梨树下的。

可梨,不正与“离”的谐音吗?

叶清歌一直很想问母亲,如果能重来一次,她是否还会选择抛弃所有嫁给父亲?

谢忘渊放下手里的玉笛,空气一时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有雨丝扑到脸上,两人进入谢忘渊房中避雨,窗外雨势渐渐转大,看样子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

“我该回去了。”看着雨景,叶清歌蓦然道,“今夜或许是此生我最后一次跳舞。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跳舞。”

谢忘渊取出一柄伞递给叶清歌,递过去的时候他问:

“后悔过么,嫁给我。”

闻言,叶清歌轻轻一颤,雨淅沥沥地下着,满天满地的雨将天地连成一线,她就那样撑着伞站在雨中,只留给人一个模糊的侧影。过了很久很久,才听见她涩声道:

“我……只是,有点不甘心而已。”

自那夜过后,叶清歌与谢忘渊的关系缓和了不少,甚至偶尔还会在院中切磋一下武艺。

一次比试完,似是不经意般的,谢忘渊向叶清歌提起:

“闻说塞外的风光甚好,青草离离,牛羊成群。若有机会,不如以后一起去看看?”

叶清歌当时没有回答,心却真真切切跳了一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是长期以往下去,保不准两人就能像一对真正夫妻那样过上寻常人的日子。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被叶清歌冒充过的楼夜雪在亡命天涯的过程中偶然被谢忘渊救下,回到了汴京。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上天对楼夜雪还是挺仁慈的,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叶家的精英杀手的追杀下屡屡成功逃脱。

但上天既然选择了对楼夜雪仁慈,就不得不选择对叶清歌残忍。

楼夜雪的归来,使得她和谢忘渊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关系又有了新的转折,并且还是……

翻天覆地的转折。

“你是说,叶家的人在追杀你?”

后山一处鲜有人至的偏僻院落内,一点灯火如豆,灯下映出两个人影,紫衣的女子半躺在床上,她挣扎着欲起身却被白衣男子扶着躺下。

“多谢……相救。”半响,只听得女子如此说道。

听到她的声音,谢忘渊不觉皱了下眉,道:

“不必多谢,你可还记得,临安城中我们曾见过面。”

楼夜雪止口否认:“这位公子想必是记错了,妾身从未去过临安。”

谢忘渊愣了愣,有片刻的失神,低声:“许是时间久远,你都不记得了罢……”

但很快又道:“你安心养伤,我过几日再来。”

在出门前他脚步停顿了片刻,低声道:

“……是我连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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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雨
连载中南淮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