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后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卸货巷,地面湿得发亮,墙上贴着“注意临界水位”的旧告示。谢淮把门在身后带上,手指一挑,将一枚薄如鱼鳞的片子按在门缝上——片子发出极轻的“咔”声,门锁里的弹簧像被人按住了呼吸。
“临时哑锁。”他冲陆衡挑眉,“两分钟,够我们拉开距离。”
两人贴墙小跑,穿过堆放空筐的曲折夹道,拐到一处面向内河的坝台。雾从河面升上来,像被缓缓折叠的布,整齐地铺在栏杆之上。坝台尽头有个夜里做小炒的铺子,铁门半开,油烟和蒜苗的味道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进来坐。”老板娘穿着围裙,手里的铲子拍着锅沿,见到谢淮,像见熟人,“老规矩?”
“先来两碗面,再要一壶姜茶。”谢淮把三轮车藏在铺子后檐,抖落身上的潮气,朝陆衡眨眼,“这家不过问临界。人情比规矩好使。”
陆衡在靠墙的位置坐下,背后就是一台老旧的换气扇,转得慢,嗡嗡作响。锅里滚着汤,老板娘撒了一把葱花,热汽腾起,压住外头的冷雾。
“你跟这儿很熟?”陆衡问。
“生意路上的半个驿站。”谢淮拿筷子敲了敲碗,“你们外勤也来过。别紧张,她只认现金。”
姜茶上来时,门口晃进来几个穿蓝制服的人,扫了一眼屋内,没说话。老板娘把铁门再关了一寸,像关住一阵风。
“你刚才看懂机器了吗?”谢淮压低声音,“循环装置一旦换路,临界时段会在十五分钟内回落到自然值。风衣那位……手很熟。”
“是熟到不像外人。”陆衡把茶杯端在手里,指尖被热气烫得发麻,“更像局里的人。”
谢淮“嗯”了一声,眼神却落在门口的雾上,“我有个猜测,等你们局里的系统更新推送就印证了。”
话音未落,陆衡的终端震了一下——外勤组内网的“任务播报”弹窗刷出:“临界回落,原因:内湖湿度突变。今日数据以备查。各外勤暂缓深查,按常规巡检处理。”
“暂缓深查?”陆衡抬眼,“谁下的口令?”
“发文号看着像‘协调处’。”谢淮笑,“南城天气局的心脏,临界算法与税务联络都在那儿。你们科只管执行,不管分账——所以‘暂缓’也是种分工。”
“有人不想我们往里看。”陆衡把屏幕扣下,“仓库里的机器若是官方设备,账上总得有来源。”
“账不会写‘延长临界’四个字。”谢淮把两碗面推到他面前,“最多写‘临界□□补贴’。——吃,凉了就糊了。”
面很普通,汤头却清甜,浮着几片薄薄的焖肉。屋里一时安静,只剩勺子磕碗沿的细响。
吃到一半,老板娘忽然把一枚塑封小卡塞到谢淮手边:“你掉的。”
“我不办卡的。”谢淮挑眉,把卡推回去。
陆衡瞥见卡面角落的编号,指尖一紧——那是“便携呼吸权”的序列号,编号前缀“LJ-9A”。他想到码头上那个摊贩的卡也在用“9A”,而序列号连续,需要向一个发卡主体申请。
“这卡从哪来的?”他问。
老板娘看了他一眼,慢吞吞说:“你们不是第一次在我这儿问这种话。卡不是我的。每天早上,总有人往门缝里塞几张,说是‘送邻里试用’。我不敢用,放抽屉里压潮气。”
“几张?”
“十几张、几十张不等。塞卡的人戴帽子,看不清脸。”老板娘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有一次,风里吹来他的味——像医院的味。”
医院。陆衡想起仓库的消杀水汽,又想起风衣男袖口那一点近乎无菌的平整。他把卡翻到背面,除了编号,还有一排极小的暗纹:“临界调度专席-试供”。
谢淮吹了口气:“送卡的不是赚小钱的——是让你习惯,多呼吸就要花钱。一旦习惯,延长临界就变成一种“民意”。”
陆衡把卡收进口袋,起身:“吃完走。去你说的那个不守规矩的技师那里。”
技师名叫杜宴,在内湖抽雾塔做机修。抽雾塔像一支插进云里的银针,塔身每隔十米挂着环形平台,凌晨三点到八点是它最忙的时候。
塔底风很大,雾像一匹顺坡往下奔的马,打在脸上有细密的刺痛感。杜宴穿工作服,脖子上挂着条旧毛巾,见到谢淮,先笑了笑:“又来打听消息?你欠我的鱼还没还呢。”
“鱼在车上,跑了两条。”谢淮坦荡,“陆衡,气候管理局外勤。”
杜宴的笑意收了收,眼神在陆衡胸前的证卡上停了两秒。
“日常巡检。”陆衡平静,“临界延长用的是循环装置的哪套回路?谁有权改动?”
“哪套我不敢说,谁能改我倒知道——协调处的专席。塔上每一层的风口控制都要在专席授权才过得去。”杜宴把声音压低,“今天凌晨三点四十,他们把授权时段推进到了九点——说是为了‘处理异常湿度’。”
“异常湿度来自仓库。”谢淮接话,“他们先放雾,再说需要处理。”
杜宴看了看四周,把两人拉到一根立柱后面:“我只告诉你们这个——临界算法里有个暗口,平时关着,节庆、演唱会、商业推广…只要批到了‘临时开放’,暗口就能接入第三方回路。懂吗?你们看到的不是一次违规,是在用合规的壳,做不合规的事。”
“谁批的?”陆衡问。
杜宴挠挠头发:“签名是周晖。”
“协调处副主任?”
“嗯。”杜宴苦笑,“他不可能亲自改回路,但签‘临时开放’是他权限里最低的一档。下面的人只要把字眼换一换,暗口就开了。”
风掠过塔身,金属发出低低的“嗡”声。
“你为什么告诉我们?”陆衡看着他。
“我只是个拧螺丝的,见得多了,心慌。”杜宴叹气,“再说,雾拖得久,塔上也累。轴承换得比以前勤,钱没见多,骨头先坏。”
谢淮把一只小布包塞到他手里:“带回去炖汤,补骨头。”
杜宴接过,眼圈不明显地红了一下,装作嫌弃:“少来,莲藕片太薄,糊锅。”说完,像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你们问的那个风衣——他来过塔上,站在五层看了半小时风向,不说话。走的时候在栏杆上按了下指节,像在记什么拍子。”
“他叫什么?”
“我不知道名字。”杜宴指了指自己的锁骨,“但他这儿,有一圈浅金线,像手术留下的。很细,几乎看不见。”
陆衡和谢淮对视——描述吻合。
“谢谢。”陆衡道。
离开抽雾塔,天已近午。雾退到自然值,阳光被薄薄一层云筛过,落在老街的旧砖上,显得温和。
两人走到一处修表摊旁避风。摊主是个戴老花镜的瘦老人,台面上摆着各式旧表,指针都慢半拍。老人把一只表壳扣上,对陆衡笑:“这只走得慢,你别嫌。慢半分钟,躲一躲临界线,也许就不挨那一口税。”
“原来大家都懂。”谢淮接过话,“我们还以为只有局里的人算得明白。”
“局里的人更懂怎么让你们懂。”老人眯眼,“先塞卡,再涨价,最后你自己来问怎么便宜。——你们要修表,还是修雾?”
陆衡沉吟,手机再次震动——这一次不是内网,而是陌生发件人:
【14:30 ·半坡菜市·老秤台边】
后面一行极细的字:“把卡带来。”
“他主动约你?”谢淮瞥了眼消息,“地点挑得好,人多,走得快。”
“半坡菜市?”修表老人抬了抬下巴,“下午肉价低,买菜的人多。你们这些年轻人,别拿证件吓人,在那儿,秤比你们会说话。”
半坡菜市靠山而建,分三层,最下层卖菜叶,中层是腌货,顶层是活禽。老秤台在中层尽头,一块被油腻擦得发亮的石台,上面放着一杆老式大秤。
十四点三十三分,人群像潮水,从主通道涌到两侧摊位。陆衡和谢淮在一个挂着“自腌笋干”的摊前停下,装作挑货。
“来得晚了。”背后有人说,声音平稳,像把一张纸沿着折痕掰开——风衣男站在秤台旁,手里拎着一兜青椒,袖口依旧整齐。
陆衡把塑封小卡放在秤盘上:“你要这个。”
风衣男看也没看卡:“我让你带来,不是要收回。”
“那你想干什么?”谢淮笑,“在菜市里讲临界算法?还是讲我们该不该付呼吸税?”
“讲证据。”风衣男把青椒倒进旁边摊位的竹篮,另一只手从风衣内袋抽出一个小小的金属管,像一节空心笔帽。他把管口轻轻靠在卡片边缘——卡片背面的“临界调度专席-试供”暗纹在光下跳了跳,像被人点了一下穴。
下一秒,卡面被激活,薄膜下浮出新的字符:“授权域:周晖,二级代签”,以及一串时间戳——正对应今天凌晨三点四十。
“这不是普通的便携呼吸权,是专席授权下发的试供卡。卡身藏着代签信息,默认不对外。”风衣男把那节小管收起,“你们要查,得先知道它在哪里。”
“你到底是谁?”陆衡问的直接。
“——我原来在协调处做临界行为评估。”风衣男平静地看着他,“后来,我不适合了。”
“为什么不适合?”
“因为我不再相信‘延长临界’是在帮城市。”他顿了顿,“你可以叫我沈计。”
谢淮吹了声极轻的口哨:“沈先生,您来得正是时候。”
沈计像没听见,继续道:“今晚零点,协调处会把明天的临界上调两格,名义是城北大型商圈夜间促销。暗口从二十一点开到次日一时。你们若要证据,得去北环分流站。”
“你为什么告诉我们?”陆衡又问了一遍。
沈既盯着秤盘上的卡,像在衡量它的重量:“因为你们不会把这件事变成个人买卖。”
他说完,抬起手腕,让袖口滑下一寸——锁骨上那圈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金线,沐在菜市顶棚的冷光下,像一道极窄的月。
“手术?”谢淮挑眉。
“不是为了好看。”沈既把卡推回陆衡,“北环分流站,今晚九点前。——带上这张卡,它能让你们过第一道门。”
他提起那兜青椒,转身消失在人群里,像一滴落进潮水的雨,起波,却不见痕。
“人情、证据。”谢淮把卡夹进陆衡的钱包,笑意漫不经心地挂在嘴角,“你们外勤和我们灰区,今天算是同桌吃饭了。”
陆衡握紧钱包,望着菜市尽头那块旧玻璃窗外的天色。云层薄了一点,光像刀刃一样在屋檐上划出一道亮线。
“去北环。”他说,“趁天气还没被写坏之前。”
他迈步走出菜市,人群在身后合拢,喧闹像潮声退回巷弄。南城在临界的缝里呼吸,谁把阀门拧得更紧一点,谁就能决定明天的天。今晚,他要去把那只手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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