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引擎轰鸣如同催眠的鼓点，持续不断地敲击着耳膜。渡川将后脑勺靠在冰冷而微微震动的合金舱壁上，双眼紧闭，试图将意识从身体各处汹涌而来的尖锐疼痛中抽离出来。船体破开海浪带来的规律摇晃仿佛某种安抚，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强效镇痛剂的药效正在如潮水般退去，右腿胫骨处传来的感觉像是被钝器反复敲打后又塞进了一团灼热的炭火，左肩被子弹撕裂的伤口更是火烧火燎，每一次心跳都加剧着那种撕裂感。他甚至能感觉到绷带下温热的血液正在缓慢渗出。但他依旧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
顾临渊就靠在他身侧，头枕着他未受伤那边的肩膀，呼吸微弱却异常平稳。枭在登船后的第一时间已经对两人进行了最基础的紧急处理，给顾临渊注射了强效镇静剂和促进细胞修复的纳米液。此刻，他正陷入一种深度的自我修复性昏迷之中。渡川甚至能通过两人紧贴的身体，感觉到对方原本冰凉的体温正在一丝丝缓慢地回升。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暖意，如同冬日里即将熄灭的灰烬中残存的一点火星，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一丝心安。
船舱内的光线十分昏暗，只有控制台几块必不可少的仪表盘散发着幽幽的蓝光，映照出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其他几名一同撤离的“深渊”队员分散坐在舱内角落，大多闭着眼睛，脸上写满了连续激战后的疲惫与麻木。没有人说话，引擎的轰鸣与船体外海浪持续不断的拍打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近乎真空的宁静，仿佛刚才那场发生在深海钢铁巨兽腹中的生死搏杀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渡川微微侧过头，下颌几乎能碰到顾临渊柔软的发梢。他的目光落在对方沉睡的脸上，借着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仔细描摹着那张过于苍白的容颜。应急灯的冷光清晰地勾勒出他清晰而略显消瘦的下颌线条，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总是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此刻因为放松而微微开启，透出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柔和。渡川看着看着，心里那股从平台爆炸最后时刻就一直翻涌不息的复杂情绪，再次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
他想起了顾临渊转身冲向那个闪烁着不祥红光的能量节点时，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的背影——那背影仿佛要义无反顾地融入毁灭的烈焰之中。他想起了自己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驱动、不顾一切扑上去时，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极致恐慌。他想起了双臂死死环抱住对方腰身时，感受到的那份瘦削却坚硬如铁的触感。更想起了在最后关头，顾临渊回头看向他时，浅色瞳孔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碎裂的震惊，以及他耗尽最后力气说出的、那句轻不可闻的——“听你的”。
这三个字，从顾临渊这样的人口中说出，重若千钧。它代表的绝不仅仅是一次战术选择的让步，更像是一座万年冰封的雪山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裂痕，是某种坚不可摧的精神壁垒被动摇的征兆。
渡川忍不住去想，如果当时自己因为伤势或犹豫，晚上那么几秒钟，结果会怎样？顾临渊会毫不犹豫地按下那个自毁节点，与那个被称为“摇篮”的罪恶之源同归于尽吗？答案几乎是肯定的。这个认知让渡川后怕得指尖阵阵发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同时却又涌起一股莫名的、近乎蛮横的庆幸——他庆幸自己当时跟了上去，庆幸自己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平日里表现得冰冷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顾问，内心深处或许也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沉重负担与难以言说的自毁倾向。而自己，阴差阳错地，似乎成了在悬崖边上死死拉住他的那根绳索。这个想法让渡川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同时也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更不愿去深究的隐秘悸动。
船舱的密封门发出轻微的气流声，被推开。枭端着一杯清水和几块高能量压缩食物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扫过相依偎着的两人，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眼前只是两件需要妥善运送的重要物品。他将东西轻轻放在渡川手边容易取到的位置，声音压得很低，以免打破舱内的宁静：“还有两小时左右，我们就能抵达临时设立的安全点。那里有完善的医疗设施，你的胫骨很可能有骨裂，需要立刻进行手术清创和固定，左肩的伤口也需要重新缝合。顾先生的身体数据通过内置传感器正在远程实时监控，初步判断是信息素核心在短时间内严重透支，引发了保护性休眠，需要绝对静养和专门的营养支持才能缓慢恢复。”
渡川点了点头，他的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暂时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眼神和轻微的下颌动作表示了感谢。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又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身悄然离开了船舱，并将门轻轻带上。
渡川伸手拿起那杯水，小心地抿了一口。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他犹豫了一下，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极其轻缓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顾临渊能靠得更舒服一些，避免压到他腹部的伤口。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指尖在移动时，不经意间擦过顾临渊散落在额前的几缕黑色碎发，触感冰凉而柔软。
出乎意料地，顾临渊在深沉的睡梦中似乎对此有所察觉。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动了一下，但并没有醒来，反而无意识地向着热源的方向——也就是渡川的怀里——更贴近了一点点，寻找着一个更温暖、更安稳的姿势。这个细微的、全然出自本能依赖的动作，让渡川整个人瞬间僵住了，仿佛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一股奇异的暖流猝不及防地从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涌出，迅速流向四肢百骸，短暂地冲刷掉了那些蚀骨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任何细微的动静都会惊扰了这片刻偷来的安宁与脆弱。
窗外，漆黑的海平面尽头已经开始透出极细微的亮色，深沉的墨蓝逐渐被染上一抹淡淡的鱼肚白。更远处，一丝金红色的光芒顽强地撕裂了云层，宣告着漫长而混乱的黑夜终于过去，黎明正在如期而至。渡川低下头，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怀中人安静的睡颜上，心中百感交集。这一路走来，从最初的猜忌试探，到灯塔下的生死相依，从制药厂的陷阱，到“摇篮”深处的最终摊牌，冲突、误解、守护、牺牲……各种情绪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最终却都化作了这艘摇晃的船上、归途之中，一份无声的依靠和沉重的静谧。
前路依旧被浓雾笼罩，“神谕”的庞大阴影并未散去，顾临渊身上背负的谜团也远未到揭开的时候。但渡川此刻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他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从本质上发生了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如同这窗外正在破晓的天空，在经历了一场几乎将一切摧毁的暴风雨之后，终于透出了第一缕微弱却坚定存在的曙光。
船只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平稳地向着未知的临时安全点驶去。船舱内，两个满身伤痕的人，在这份劫后余生的寂静中，依靠着彼此，共享着一份无需言语、也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微妙默契。
（第四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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