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地处西域,南去两千里,便是盛产和田玉的重镇于阗,为安西四镇中最靠南的一城。
所谓安西四镇,就是西州向西五百里的焉耆,向西千里的龟兹,向西两千二百里的疏勒,西南两千里的于阗。
十二年前,裴光庭的父亲裴行俭率军收复安西四镇。两年前,大唐西征吐蕃失败,丢失了安西四镇。若不是当时的西州副都督,也就是唐旻的祖父唐休璟固守西州,只怕现在的西州也要落入吐蕃人手中了。
而吐蕃王城逻些,则位于于阗东南,西州正南,距离于阗大概三千五百多里,距离现在的西州大概四千多里,和从神都洛阳到西州的距离差不多。
西域太大,大到祾歌脑子里根本勾勒不出这片土地的模样。
“当年我们在逻些的时候,我还很小呢。”王无择慢悠悠地摇着扇子,“逻些在吐蕃话里是山羊城,但我还是更喜欢那里的牦牛肉,也喜欢用牦牛角做出来的角弓。”
“那你喜欢逻些吗?”祾歌问。
“其实不喜欢。”王无择诚恳地说,“在逻些,我总是喘不上气,据说是因为雪原太高了。这病一直到我回西州才缓过来。我最小那个哥哥,就是在逻些受寒,一直没好,先咳粉痰,最后咳血没了。”
“我其实一直在想,为什么吐蕃势大,但是历朝历代却很少和吐蕃互市,反而到了我们这一代,才让吐蕃兴盛起来了?”祾歌说,“为什么和西域通商,都走西州、龟兹、回鹘这些地方,却很少去吐蕃呢?”
“吐蕃又是雪原又是十万大山,其实连吐蕃的达官显贵都很少住在逻些,有不少人受不了雪原,其实是住在于阗的。”王无择说。
“也有很多吐蕃人移居到西州,甚至更靠近关内的瓜州。”唐旻接话,“每年抓这些偷偷溜进来的异域人,再把他们遣送离开,我祖父花了不少心思。”
唐旻带他们来的是西州南一个专门进行玉石交易的小坊市。按理说,一件精美的玉器,售价动辄百十金,玉石交易也该在一些金碧辉煌的店铺中,这才符合祾歌的想象。可这里到处都是人,不少玉商直接席地而坐,地上铺一张草席,上面罗列着看起来灰扑扑的石头。
这里真的能买到美玉吗?
“你别小看这些籽料。”唐旻笑笑,“这里面可是能淘到不少好东西。”
他今天穿了胡服,一副胡商打扮,丝毫看不出都督府的清贵公子的样子。祾歌和王无择也有样学样,都换上胡人装扮,借机“微服私访”。
还没走出多远,祾歌就看到两个人在比比划划:“这个数行不行?行我就拿走。”
“这个数肯定不行,我本都回不来。得这个数。”
祾歌站在一边,小声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唐旻见多识广,解释道:“他们在砍价。”
“砍……价?”祾歌很茫然。
“就是觉得商家要价太高,想少花些钱买。”唐旻笑道。
祾歌好奇地问:“你会砍价吗?”
唐旻摇摇头,就连王无择也跟着摇头。
祾歌又将视线投向身后的侍卫:“你们有没有会砍价的?”
侍卫们面面相觑,有个年纪尚小的小卫士怯生生地说:“我家行商,我会一点。”
祾歌笑了起来:“那你就跟着实秋,帮他砍价,能砍下来的差价,全都给你做赏钱——你们也一样,拿多拿少全凭本事。”
卫士们齐齐欢呼,祾歌跟在他们身后,津津有味地看这些人讲价钱。
他在观察、分析、总结,最后将这些经验编写成自己的处事资料。
王无择轻轻碰了碰他,小声说:“没想到你这样金枝玉叶的贵人,也会对这种事感兴趣?”
祾歌只是笑笑。
普通正常人,似乎一生下来就会很多东西。见人哭会擦眼泪,见人笑会觉得欢欣。他天生不懂这些事,就只好睁大眼睛把所有见过的事都背下来,等到夜深人静再反刍了。
见过的事多了,他也就会演一个“普通、正常、人”了。
他对玉石没有研究,也不会挑选籽料,唐旻蹲下选料子的时候,他就四处张望。
忽然,他看到一个酷似王无择的背影,于是用扇子指着问道:“守拙,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很像你?”
王无择定睛一看,也乐了:“确实诶,咱们去看看?”
他们指的是一个穿吐蕃服饰的胡商,从背后看,那背影几乎和王无择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那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猛地转过头来。
祾歌和王无择登时吓了一跳,那人远远望去,居然和王无择有六七分相似!
“你还有什么同胞兄弟吗?”祾歌回神,问道。
“没有啊,我要是有,还会叫无择吗。”王无择也是一头雾水。
祾歌凝神细视,看到他身边那人扭过头来,和他说了句什么。就在这时,唐旻“咦”了一声:“那不是文瑞身边的双喜吗?怎么和胡商走在一起?”
几人对视一眼,正准备跟上去看看,不料一转头的工夫,面前人就不见了踪影。
“或许是看错了呢。”唐旻道,“隔着这么远,看走眼也正常。”
他和王无择又开始说说笑笑着挑选玉石,讨论雕刻手法,祾歌却有些心不在焉。
那个酷似王无择的人是谁?
他身边那人究竟是不是麴文瑞的小厮?
如果是的话,他们为何会混在一起?
他思来想去,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
“别乱想了,实秋这次可是出来给你挑私印料子,你一个人在那出神算什么事?”王无择拉了一下祾歌,“你喜欢什么资料,他才好帮你选料子啊!”
祾歌只好把这件事丢开不管。
最终,唐旻为他选出一块上好的和田羊脂玉,约定雕好私印,就给他送过来。
刚一回府,祾歌立刻写好密信,让人送去苏戎墨手上。
这种不明不白的人,他还是查清楚为好。
两日后,张雪娘按照约定来接祾歌和王无择去见证人。
目的地是一处不起眼的民居,似乎和别处没有不同。
“没想到啊,关键的证人居然会藏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王无择四下打量,道。
张雪娘请他们进中堂,给他们上茶。
王无择不明所以,问道:“证人呢?”
祾歌只是笑笑:“不急。”
他只是静静地喝着茶,好一会儿,苏戎墨来报:“查清楚了,没有尾巴。”
祾歌这才放下茶盏,微笑着对王无择道:“你没有泄密,这场考验你通过了。现在,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见证人了。”
王无择满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诈我?”
“毕竟兹事体大,事成之前,谁也不能洗脱嫌疑。”祾歌淡淡地说,“没有证明自己可靠之前,我谁也不信。”
王无择咬紧了牙关。
他忽然意识到,面前的人既不是他的玩伴济川,也不是让他魂牵梦绕的情人灵儿。他姓武名罡,是李唐、武周两代皇帝倾力培养的继承人,是安西四镇的监察使,西州城的当权者之一。
他忽然泄了气,不冷不热道:“不知小殿下有何吩咐?”
“好了,别这么阴阳怪气。”祾歌拍拍他的肩膀,“你现在可以冲我撒气,吵架,冷战,怎么都行。但等我们见到证人,你可不许掉链子,不然……”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王无择沉默片刻,才道:“我不会任性的。”
祾歌这才一笑。
他们在张雪娘的指引下,来到后院。后院有处水井,移开井盖,张雪娘率先抓着绳索下到井内。
井下干燥、宽敞,火把熊熊燃烧着,将井底照得灯火通明。几人沿着地道向前走,最终走上一段台阶,来到一栋小楼前。
苏戎墨上前敲了敲门。
里面立刻传出一声满是警惕的“谁”。
苏戎墨答道:“是我,苏戎墨。”
门后传来脚步声,听上去似乎有些走不稳。好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带着霉味的古怪味道扑面而来,门后的阴影中,站着一个形销骨立的青年。
看到祾歌等人,他面色一变,就要关门。就在这时,苏戎墨抬手挡住了那扇门:“这就是我家公子,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带他来见你。”
那青年沉默良久,才道:“进来吧。”
里面很乱,苏戎墨带头走了进去,关切地问:“身体怎么样?今天能吃下半碗饭了吗?”
“还能怎么样?”那青年自嘲地一笑,“不过一副残躯,了此余生罢了。”
“你叫李琛,对吧?”祾歌柔声问,“戎墨已经告诉我了,说你的身体不是很好,一直有些食欲不振。我叫周祾歌,是狄公的外孙子,懂些医术。你介意让我给你诊脉吗?”
李琛犹豫片刻,最终摇头道:“我已经没救了,我已经……”
他说着,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神色一变,立刻收敛悲痛,若无其事地说:“我好不了了,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祾歌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道:“你方才忽然大悲,又立刻收敛情绪,这其实就是你病情的一部分。若是能将身心调理顺畅,或许你还有痊愈的可能。”
李琛猛地抬头:“我还有……我还能好?”
“只能说,有这种可能。”祾歌没把话说死。
李琛激动地站起身来:“我想试试,我想、我想……”
他的话没说完,众人忽然闻到一股恶臭。只见李琛身下一股黄汤蔓延开来,竟是直接失禁了!
他怔住,忽然掩面嚎啕大哭:“我现在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还能有什么意趣!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杀了我吧!别再折磨我了!”
祾歌叹了口气,给苏戎墨使了个眼色。
苏戎墨会意,一掌劈在他颈后,将他放倒,送进卧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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