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祝萸虽有些钝感但不是傻子。
只是,祝萸却并不能告诉她,长珏不是她话中所说的一般男子。
祝萸十余年的人生中所见男子确实不算多。先前与薛家二郎谈婚论嫁,也是懵懂无知,未有心动,再后来落难至青楼后,乍一入眼全是世间男子色令智昏的各种丑态,长珏在她心中越发似一轮高悬明月,散发着不染纤尘的皎洁。
因此,她的失落并不为所谓玲珑话中有情女与薄情郎的故事,反而是另有他因。
也许,正是因为明月独一无二,且月满盈缺从不为了世间凡人所愿,她心中才愈发地难过,同时席卷而来的还有茫然与羞愧。
到底为什么茫然,她想了许久。
大抵是,她其实根本没有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将来要做些什么。
这一路走来,她碰到的大家,不论是长珏、怀明抑或是玲珑,心中都有非常明晰的目标…唯有自己,在江府经历噩梦般的一夜后,便如一浮萍飘荡水流之中,残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妖道虽已得正法,随之而来的却是大仇得报的无措迷茫…天地之大,何处是她的容身之所?
她从没想过要求助薛家,如今己身这番状况,没有资格再连累无辜他者。
在初来醉烟阁之时,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便是唤醒长珏,可如今长珏已苏醒,她又能做些什么呢?那些神鬼妖祟、仙魔殇战离自己终究太过遥远,都是长珏致力的事业,并不是她的。
她一直在事件的迷雾之中,连窥得一角都不算,又能帮上什么忙?如有幸,就算这正邪较量结出善果,她又能如何与长珏相处?自己终归是凡躯一介,抵挡不住自然法则、生老病死,但长珏仍是那轮空中明月,不会陨落。
而玲珑为自己与青儿所做的那些打算则更让祝萸觉得羞愧。
明明是自己该去操心的生计,可她却始终未好好思索过,离开这里今后如何谋身立足。一直以来,自己好像都是得他人照拂,可依仗他人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偌大的醉烟阁,想找到一个人需要一些功夫,但若有意避之却是太容易不过了。
一连数日,直到品诗会这一天,祝萸也没主动出现在长珏面前,一向迟钝的怀明都觉得有些稀奇。
“表哥,咱们是不是好久都没看到祝萸姑娘了?”怀明现在一口一个表哥叫的十分顺溜。
长珏笑了笑,未置可否,但怀明无心的一嘴,却戳中了他早已察觉的心事。
自从长珏入职醉烟阁后,他与祝萸碰面时间虽不多,但祝萸只要有机会便会来寻他,为他和怀明送些吃食,是以阁中诸人多会开祝萸与自己的玩笑。每当此时,长珏便会悉心解释道:“祝萸姑娘心善,念我兄弟二人曾相救于她,便多走动了些。”
只是近来数日,祝萸不再主动找过他。
长珏曾远远看见祝萸的身影在亭廊对角走来,但少女一瞥见自己便急急撤回脚步,似乎有意避让。
与钝然乐天的怀明不同,少女的忧思和纠结他怎会看不出来。
但他一向是行大于言,敏藏于讷的性子,照他师父广成帝君的话来说:“真是一块固执的石头。”
可这顽石其实心较比干多一窍,在长珏从法器化形成仙的五百年中,起落无常至极,他本为天生灵器,修为不需积年便超过同侪数倍,天君闻之大喜,遣他为阵前首将,为仙界四处征战。
只是后来仙魔两军交战时,他放过了魔尊,因得天君降罪押入天牢,师父广成帝君四处奔走为他告冤,他才方得解释。长珏不愿牵扯师父与同门,拜别昆仑,下界游历人间数十载。
凡界游历的时光,他经历了许多人世间悲欢离合,元体分离的痛苦让他丢失了一些重要的记忆,但他仍能感到那是一段浑噩的岁月,他参与了许多凡人的人生,是许多人生命的过客,但终究不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
沧海与蜉蝣,自我与他者,现实与理想,再没有比这更让人茫然的考验。
曾经,长珏以为勤炼功法、不辱师门是正道,却因法器化形始终被视为异类;曾经,他以为天君征讨魔族是正道,可却因一念之差身陷牢狱;曾经,他以为将自己置身红尘,便可以悟到属于自己的道,却发现有些事依然不知如何选择。长珏笑觉自己真如师父所说,确是块木讷的石头,不知如何同她接近,不知怎样对她才是好。
但有一点确然,那便是他终究无法说服自己再将无辜之人拉入这一片未知的泥淖。
长珏已决心等醉烟阁的一切结束,便在祝萸身上种下隐神咒,隐去她身上法魄的踪迹,择一处安全之地将她妥善安顿后,自己便独往这世间寻剩下的几样法魄,待将这祟气之源调查清楚了结了,他便来取走她身上的眼髓法魄,复苏忘川神女,那时他的使命便了了。
不过,若是承受抽离法魄的术法,受术法者相应的感识也会随附法魄一同被抽走。但是不要紧,他会以真身锻造感识,充作她的感官,助她感受这大千世界。
自己本就借她心脉重生于世,如此还去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也许一世的时间太短,不够他处理好一切。不过那样也好,等祝萸百年大限之时,他再来收回她身上的法魄,于她也算安然快乐地度完此生。
一旁的怀明瞅着不说话的长珏,心道:哎,师祖和祝萸姑娘之间怎么变得怪怪的,真是愁人!
怀明深叹一口气,不止为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更为他没得到投喂的肚子,他是多么怀念之前总是带着吃食来找师祖的祝萸啊!
不过,今天真是巧。说祝萸,祝萸便到了。怀明推了推一旁正搬着桌椅的长珏,超祝萸走来的方向努了努嘴。
“长珏仙君,不知你现下可有时间?”少女脸上神情一改往日扭捏,是许久未见的坦然。
长珏定定看着她,点了点头。
一旁的怀明十分识相道:“我去伙房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帮衬的,你们聊!”话毕,便一溜烟跑了。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祝萸还是有些紧张,她微微垂目,罗裙垂下的衣带在她的指间绕呀绕,“长珏仙君,我有一些话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要同你说。”
“好。”少年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她的心又漏掉半拍。
良久,少女深吸一口气,抬眼望着长珏,道:“长珏仙君,我…我喜欢你!”
这一次,换作对面少年的心错了节拍。
春寒未消,但醉烟阁的地龙一直旺着,此处的迎春早已抱枝含苞,风拂过少男少女的面庞,染上层层春情,这其中又何止有花香?灯火阑珊,葳蕤摇曳,人影绰绰,暮然回首,那其中一双璧人多惹人愁肠?
“我自小熟识的人甚少,接触天地只有那么一方大,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事就像画本传奇。而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屡次救我于危难,我喜欢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少女弯起鹿眼,内有盈盈波光,真诚又坦荡,一如他初次见到她的那一夜。
“虽然我喜欢你,但我知道,我的喜欢并不能助你斩邪除祟,也并不能解决我之所惑。”
她终于将心底的那句话说出,如释重负,继续道:“许多事你不说,是为了保护我,不让我牵涉过深对不对?我都懂得…我不愿让你为难。更重要的是,我也该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该如何走。这些日子,我思考了很多,也有了答案。”
长珏何尝听不出少女话里的告别之意,这不正是他一直为她打算的吗?只是听她亲口说出,为何有股难以言说的酸涩梗在胸口?
少女脸上释然欢喜的笑容印在长珏的眼中,驱散了他那异样的落寞之感。是啊,她一向如此坦然,又是这样聪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他应该要为眼前的姑娘感到高兴才是。
他柔声问道:“那祝萸离开这里后,想要做些什么呢?”
“等醉烟阁的一切结束后,也许我会开一间画坊。”祝萸背过手,装作沉思的模样,突然俏黠一笑道,“到时候我可是要将你画进卷中,供在大厅,此为我镇店之宝,可比关老爷有用多了,是个现世活神仙。你说好与不好呀?“
长珏听后朗声玩笑道:“自然是好。不过要记得每月十五供我一柱香火,可助我仙法提升,此乃大功德。”
俩人对视相望,同时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谢你,长珏。”祝萸渐敛了笑意,眉宇间尽是柔软,真诚说道,“谢谢你这一路的相护。”
“是我该谢谢你,祝萸。”长珏摇摇头,那双清亮的眼眸中溢满着千言万语,难与她说。
他都懂得,是这个姑娘在几次危难关头以血肉之躯舍身相护,他才得以苟活下来。
不论是被祟气一路围堵,她急中生智跳下悬崖为二人寻得一线生机;还是孤立无援之时,她沉心思索,观察他本体所书的“太阴玄法”四字,悟得月华为他力量源泉…这一切的一切,都切实扭转了困局。
不过,谢与不谢,恩情谁重,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都有各自的事要去做,都有各自的未来要奔赴,情之所至生根而发的嫩芽,就将它永远呵护在心底罢。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涂粉抹面的老宦官被一群达贵众星捧月般地迎了过来。
同时伴随着一股熟悉的、令人不安的气息钻入长珏的鼻尖。
电光火石间,他迅速转身将祝萸挡在身后,眉目转肃,气息渐沉,一脸警惕地盯着那群人。
而那人群中粉面老宦的眼神也第一时间擒向长珏这边的方向,脸上堆起的褶子笑意森森,透着满满阴诡。
“师祖!”怀明此时也一路叫嚷着小跑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师祖!出现了!”
随后怀明目光滑至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阴邪老宦,瞪大了双目,这是他第一次亲眼所见师父口中所言的邪祟。好强的邪气,好重的压迫,竟让他握着玄牝剑的手不自觉开始抖动起来!
随着今晚来参加品诗会的宾客悉数入场,醉烟阁迎来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
刘妈妈忙得方巾都来不及拭去额间的密汗,四处张罗,刚刚还在这里领吩咐的来福,此刻也不知道窜哪去了,真是一个两个的都不让她省心!
这时,恰有小厮来报曲公公已先刺史大人来了一步,刘妈妈收拾起不耐的情绪,脸上挂起十二分的笑容,顾不上招呼其他人便急忙往外迎去。
与别处欢闹气氛不同,祝萸等人这厢却是肃杀之气压身,带动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簌簌作响,远处的怀明呆立原地、如临大敌,挡在身前的长珏背过一手已暗结法印。
空气里尽是剑拔弩张的死寂,那恐怖的记忆瞬间灌入祝萸的脑海…是妖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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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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