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初章 雨之流变

寥湛拖着透明板走向云途。

收起两块板子,胡乱揉成一个大晶体团。

云途将自己制作的雨痕网一片片拎起来,往天空一甩一展,落下来糊在寥湛拎来的大桶上。

用来过滤雨水。

风忽然异常猛烈,几乎要把桶掀翻。

云途和寥湛死死地抱住空桶。

云途听觉敏感。

他曾不止一次向人们形容滤雨时“一大把透明的东西掉进桶里”的声音。

不过眼下,寥湛只听见油煎鸡蛋一样的雨声。

凭经验,她知道有一些看似是雨点但其实已凝成固体的东西掉在桶底。

它们形状不规则,像一把碎冰块。也像无色的鱼油胶囊。

这些碎块其实是种子。

雨种籽。

用它们可以种出大树小树或藤蔓。

或者一棵树的局部,也就是一个树枝,空空无依地浮在空中。

或者——一朵云。

雨似乎变稀了。

云途将桶斜倾,把雨水和雨种籽倒进罐子里。

寥湛将所有收纳雨种籽的罐子都塞好,放进桶里。

现在,它提起来很重。

云途将寥湛制成的雨痕布蒙在空桶上,继续滤雨。

可是,雨快停了。

“可不能这么不走运啊。”

云途看看天,担忧道。

寥湛甩脑袋。

“这雨要是敢停,我就躺地上不走了。”

幸好,雨还没停。

云途拿起空瓶子。

寥湛将雨痕布微微掀开一个角。

一丝云雾抓紧机会从桶里飘出来。

寥湛立刻将一个空瓶按进桶里。

云就涌进了瓶子。

二十二个瓶子全被灌满之后,桶里还有些剩余的云雾。

云途撤掉雨痕布。

寥湛将桶向空中一扬。

云雾呈弧状,倚向了天空,没再落下。

或许,它们想起来自己其实是会飞的,就变得越来越轻。

融进水淋淋的青天。

云途和寥湛,两个细雨中的落汤鸡,现在才想起自己是怕冷的。

一阵一阵发抖。

他们将刷子、水壶、云雾瓶装回桶里。

袖子随胳膊一起一落,落下瀑布般的水帘。

雨还没停,但是可以收工了。

寥湛在热水里待了很久。

还多添了两次滚水。

她是雪碎族的。祖先在冰天雪地里爬行。

但她喜欢泡热水澡。

更喜欢浴室里的香薰蜡烛。

她擦好头,换上样式严肃的灰色家居裙子,把淋雨的那一身丢进洗衣篓。

因为担心着凉,还披了件薄外套。

天黑了。

聚餐的朋友们没回来。

云途也没从另一个浴室出来。

寥湛独自坐在大桶边检阅从雨里带回来的瓶瓶罐罐。

种子罐明显比云彩瓶更沉,样子也更讨喜。

透明罐子盛透明珠子,每一粒都像鱼油胶囊一样丰润晶莹。

有的是完美球形,有一些是拉长拉扁或缺边缺角的不完美球形。还有的像蚕豆。

这次没有形状特别离谱的。

比如,桃心,立方体,多面星芒。

云彩瓶则是一罐白茫茫。

不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看不出里面有多少云。

寥湛认为它就像她本人一样无趣。

她不但无趣,还怕风寒。

她还在打哆嗦。

她去衣帽间,拿块平平无奇的头巾盖上。

那东西深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一阵热风从头顶往下吹,吹得她睁不开眼。

余下的气体留在头巾里,将它撑成一个立方。

阵阵热雾在她头顶盘旋,最终趋于稳定。

世上从没比这舒适的事。

虽然样子滑稽,但这下就不用担心今晚会头疼了。

云途披头散发地走来,边走边嘲笑她的样子。

寥湛没理会。

为什么要跟一个即将闹头疼病的人计较?

“你今晚会头疼的。”

她指着云途的脑袋说。

云途甩甩湿漉漉的头发,又走到冰块旋涡旁,“随便,我才不怕。”

“你现在要调什么?”寥湛忽然又开始讨好和巴结他,“我想要杯热的。”

“鲜橙汁。”云途答,“你要几杯热的?多来点吧。趁他们不在家把他们的水果都榨了。”

他们带着种子罐和云彩瓶去雪松空间时,每个人都有两杯鲜橙汁。

一杯加冰,一杯温热。

雪松空间有无尽的雪松和苔藓。

湿润的阴影里种着由雨种籽长成、由云雾瓶浇灌的小苗。

小苗会在这里度过幼儿期。

雪松枝上悬挂的空心暖岩给小树苗提供光源。

这片空间亦被它自身的弥散光线照得微明。

那光是金色的,雾蒙蒙。

比起“明亮”,“幽深”更适合形容此类的光。

开关门时,雪松空间里飘起一阵悠长缓慢的风。

就像它因悠然醒转而深呼吸。

其他时候,这里的风更像漫游者的脚步,或人们沉思时头脑中的波动。

松枝上的空心暖岩有两种。

一种是金色镂空球状,另一种是翡翠色古典灯笼状。

它们高低不一,立体地分散在空间中,构成点阵。

雨种籽刚发芽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悬浮在近地面的小水珠。

它们能自行附着在空间中,远望去就像银色迷雾。

如果想移动它们,不能只用拨开烟雾的力气,要用扯走大片苜蓿的力气。

慢慢地,水珠里会滋生颜色、光亮或模模糊糊的半透明小形状。

再之后,小水珠又将砸向地面,渗进苔藓,然后抽条,长叶子,成为雨树苗,再之后是雨树。

寥湛蹲下来欣赏已发芽的雨种籽。

云途在雪松下漫步。

寥湛慢慢拨弄小水珠。

它们在手的着力下稍偏离原地,紧接着就回弹。

摸起来水润润的。但手掌仍是干燥的。

寥湛心里充满欣喜和期待。

“你不觉得可怕吗?”

云途忽然说,

“我们仍不知道雪松空间究竟是无限的,还是一个有限空间的无限循环。”

“别怕,我猜它是无限的。”寥湛又开始拨弄雾束们。

“那就更可怕了。”云途停住脚,“谁知道它通往哪里?谁知道有一天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跑出来?”

一个西尔芙竟会惧怕无限。

他智慧的尊荣的漫步星空记忆宇宙的祖先们多半会为他感到悲哀。

“有什么可怕的?”

寥湛深沉地看着自己的胳膊,“按照一些人的说法,你我的身体无限细分下去就是一片虚空。假如这是真的,你我不就也变得很可怕了吗。”

云途退回她身边,蹲下来自个抱住自个,

“但是,雪松空间的这个无限很大啊。比人身体无限细分的这个无限要大多了。”

寥湛费解。

干嘛要拿无限和无限比大小呢?

但她这会不想动脑筋。

她往上看。

头顶只有金色的朦胧幽光。

“去拿云流瓶吧。该浇水啦。”

“云流瓶”就是装满云彩的瓶子。

寥湛和云途一人拿起一个,瓶口朝下拔开塞子。

云立刻挣出瓶口,流淌成一片低地云雾。

它们厚厚地裹住银色的雨树苗,又很快被吸收得只剩单薄的几丝。

还有一些安静地渗进苔藓层。

再把新收回来的雨种籽洒进苔藓层,寥湛和云途就离开了雪松空间。

火草长廊的地面也铺满青苔。

寥寥几棵挂暖岩灯笼的雪松,三三两两闲散地站着。

两边的窗外是没有任何遮挡的天和云。

窗台上有一把玫瑰和一个空晶体瓶。

窗没关严,风从云彩里溜进来,摆动萤绿色的松针和枝背上的发光石头。

有些树在有风的时候会变成不算太热的火。

还有一些静止的时候是火,起风时是树。

因此,这里叫“火草长廊”。

在雪松空间长大的小苗会被移植到这里。

寥湛和云途一棵棵地浇灌小树苗。

有时,他们得把云雾泼得高一些,为了让浮在半空的雨树苗也能喝到水。

浇完了。

多出来六瓶云彩。

“放到雨帘吧。”云途说。

雨帘是另一个房间。

他们打开门,不开灯,站在门口,往这个神秘宽广的房间堆云流瓶。

屋外灯光照进门里,照亮了一角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些横挂的金色晶体链,布置得像派对现场。

垂地的手编流苏挡在不远处。串着高低不一的纱质蝴蝶。

本就光线不佳,再被它们一遮挡,屋子的其他部分便完全隐蔽起来。

这些空间全是他们探索出的另类存在。

除了他们以外,没人关心这些。

这个年代有太多新的发明和创造吸引人们的眼球了。

还剩最后一项工作。

他们回到长桌边。

就是寥湛刚从黑烬滩之梦醒来时绕转了很多圈的长桌。

寥湛拿起线头蹲在地上。

云途往地上倒了一摊云。

云立刻朝着一系列固定的中心收拢凝结。

一大堆灰白的线落在地上,围了长桌好几十圈。

线的一端完美接上寥湛手里的那根。

走了多少圈,就成形了多少圈线。

云途惊愕,“你真能走啊!”

寥湛不想解释自己的噩梦和坏心情。

“我要再去洗个澡。”她说。

她走进浴室,没开热水也没进浴缸。

在这种工作室能有个浴缸就很奢侈了,可不能一天洗两次澡。

云流瓶里的云也能用来洗澡。

但是不好控制。

以工作室现在的技术水平而言,从云到洗澡水的转化是“浪费”的同义词。

她只是过来哭一哭的。

天黑以后,人总是比天光大亮时更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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