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回来了。
围着长桌打桌游。
每人面前一沓叮当作响的齿轮。
十二面骰子在纸质棋盘上被茫然地推来推去。
他们一玩这个就来精神。
大笑不休,彼此狂叫,像群狒狒。
云途羡慕地看着。
他拿热水毛巾绑脑袋,等止痛片药效发作。
川照给寥湛带了剩饭。
寥湛吃了几口雨垂果汁凝冻。
置香喷喷的烤火蘑卷、烤兔苏、炸酥叶草、祈天谷小粘糕和一大堆拌面条于不顾。
从这扇窗往外看,可看到荧惑远郊的大地、桥群和街道。
极远处是大海。
灰色的海,银色的鸟。
鸟飞,像一粒灰。
她也不知道那是不是鸟了,可能真的只是近处一粒灰。
次日,天放晴了。
云彩像宽阔的轻纱,拖过大半个天空。
真的像纱一样。
薄,透,折叠处还有类似于折痕的结构。
每当看见这种壮丽的巨物,寥湛都会想像,那是神灵的手笔,另一种形态的生命。
寥湛先去雪松空间和火草长廊看小苗,再给自己准备早饭。
只有她一个人醒着。
她拿出半棵被压成立方的牛油果,几粒鹰嘴豆,就着生菜叶子吃下去。
这类食物其实她尝不出味道,也得不到任何乐趣。
严格地照着这种食谱吃是她的重要习惯。
早间心情沉重而干枯,让人打不起精神也找不到任何盼头。
明明已经很忙碌了,却仍然每天都梦见以前的事和人。
学生时代、战争年代。
玩伴,朋友,心愿,理想,成群到来的辉煌,一锤定音的失败……
还有拂姜。
冗长的笑影与追逐。
她总是充满感性地、绝望地痛心地醒来。
只有看看亲手种出的雨树苗才让她恢复理性。
不论如何,早间的情绪必须清澈又轻快才好。
她把衣服搭配得严谨而精巧。
米白的麻纱衬衫,有系带抽绳的浅尘土蓝修身过膝裙,印着铃兰碎花。
外罩枯稻色的风衣。
她的头发是雪地阴影般深色调的银蓝。
略透紫晕,起一些线条不分明的温吞的卷。
发丝梳通,发梢严格地打成错乱蓬松的样子,拢在肩后,高挑又柔和。
出发,去值班。
腋下夹着两本书。
走下高楼,背对一座有铁架塔的山,爬下坡,往大马路走。
而后横穿马路,垂直转弯,下另一个坡。
在此处,能看见天空。
不是上面的天空。
是下面的天空。
靛蓝色的空间中,云流像海上的泡沫。
缆车和灰色的燕子一起倾斜着上升下降。
寥湛搭缆车。
缆车的形状像手提包。
质地像报纸。
灰黄白底,字墨纵横,照片散布。
有的缆车会唱歌,有的自带暖岩。
对寥湛来说,暖岩很重要。
两本书依次被她摊开在膝上。
出于执念而非兴趣,她会在上班路上学外语。
一门是在当今浮景显赫流行的岭北腔青梢族通用语,一门是她喜欢过的古伊芙语。
缆车下行。
云越来越淡。
燕影模糊。
刚才还是羽毛分明的飞鸟,现在像铁片。
群山的影子显现。
在雪地上,缆车暂停,有人下车。
零星几棵发白光的小树在很远的地方飘荡。
寥湛没看太仔细。
在海边,寥湛也下车。
海边长满松树。
这种天气里,海是银色的。
五个人和她一起下车。还有些人跟着缆车继续下降。
这五个人中有三个往大海深处走。
寥湛沿海岸线走,踩着浮石过河。
河水中堆积着彩色的实心泡沫。
其实不是泡沫,是柔光闪烁的星球。
从松果大到拳头大,有的披庄严条纹,有的像水晶一样冰清。
还有些是金色芒星,像被遗落的树顶彩灯。
它们静默在无边的发光涟漪之下。
沙地上有一面墙。
拐到墙后,就来到有小彩灯和玻璃橱窗的小镇。
人行道上有一排木头鸟。
寥湛坐上其中一只。
木鸟滑行。
和蓝绿花纹的扁平三角鱼一起游过街道。
毛茸茸的绿山坡上,木头鸟和鸟群会合。
这里的风松散而疏朗。
寥湛离开鸟背。
沿着大地徒步,走进“云笼”。
云笼的云朵庞大而有厚重的纵深,自行堆成一个世界。
就像一个贴地飘浮的云球。
一个自成体系的云境。
一个由云彩构成的牢笼。
荡满了苍穹。
工作室就在云笼里面。
入口处的那一堆云总是随机而缓慢地变迁。
今天,它看上去像一本平展在空中的书。
正展开的那一页上有地球仪,三脚架,一大堆不知所云的字,一盏台灯和某个伟人的胸像。
寥湛在书前多站了一会。
云沫悄然围拢来,黏在发梢、风衣和中筒袜上。
她其实看不懂书里的内容。
但是为了维持住那个从少年起就让她无比安心的身份认同。
看到书,她就多读一会。
哪怕是假装在读。
工作室的名字叫“雪松走廊”。
也确实只是一条走廊而已。
走廊里有雪松和青苔。
从廊窗往外看,看到的全都是云彩。
四面八方,全都是云……
寥湛坐下,打开书继续背单词。
背完以后,用绑着蓝色冰块的鲨鱼夹挽头发。
根据她的计划表,第一步是打扫走廊。
真脏。
大灰条粘在扫帚上,小粉末到处乱扬。
难怪她有一个同事每次来这边都犯哮喘。
扫完灰,收垃圾。
同伴们留下的外送餐饮纸盒。
没拆封的一次性纸手套。
小包的胡椒粉、辣椒面、芥末、调味用的乌鸦果汁。
寥湛穿着长外套和长裙,但动作很快。
第二项任务——用高过头顶的大铲子暴力地铲掉地上的白色粉末与结块。
寥湛扬起铲子,头也不回地将它们往肩后甩。
粉块精准地落在一处,丰盛又诱人地堆在墙根下。
她这么有劲,当然是因为每天都在房间里举哑铃打沙袋。
她期待这样做既能让自己线条健美,又能免掉许多病痛。
第三项任务——用三倍于自己身高的树枝使劲抽打天花板上的透明长椎体。
长椎体叮呤哐啷地砸下来。
寥湛像踩着弹簧一样弹跳躲开。
第四项任务——把冰块漩涡拉扯过来,把这堆东西丢进去。
她单手伸进冰块旋涡,不出所料,抓出来一堆絮状物。
肯定又是昨天值班的哪个傻瓜留了一堆半成品在这里。
寥湛沉下脸继续清理。
是谁,也不重要了。
今天能把工作做完就行。
而后,是她最恐惧的一项任务——
她坐到工作台前,捧起一本装饰精良的手账本。
墨绿色丝绒封面,贴水钻、丝结和金色粉末。
打开,多数纸张互相粘死死的,像块砖。
寥湛把纸页轻柔地搓开。
望着一段段谩骂或质疑的文字。
其实,也有友善的提问。
以及一点点感激之词。
字迹不一,凌乱地浮在各处。
寥湛叹口气,蘸笔墨,笔尖贴纸。
一段段文字跟着她的笔尖走,在纸上排列整齐,并留出合适的空白。
她就在空白里写字。
纸质很差。
但她的字真的漂亮。
瘦长。像崖边孤松。
回复谩骂,回答问题,回应感激。
向要求退钱的人承诺,自己回到管钱的地方就会退给他钱。
每回复完一段,连来讯带回讯都会淡化消失——对这张纸来说是消失了,对别的空间来说还存在。
比如,对住处的雨帘空间来说。
一边忙这些,她一边在真正的纸页上写字。
写的是自己对雨树苗的观察与理解。
边写,边查书和作图。
这些字不会消失,除非某天她把这个本子毁了。
正常人的午饭时间,寥湛不会饿。
正常人的午休时间,寥湛才饿。
午饭是从住处带来的几片牛肉和一颗苹果。
边吃边继续翻书,写字。
其实她困了。
这里有张很好的床。
可是,这个点午睡的话,醒来就是黄昏了。
宁愿坐在工作台前昏沉地发呆,也不想睡。
约莫十五岁的时候……寥湛和拂姜一起走在四月的微风里,下学路上。
拂姜故意给她讲一些高深莫测的话题。
寥湛完全听得懂,也知道该怎样回应。
同时,毫不介意地伸手到地上,触摸拂姜所好奇的一些像冰块的东西。
以探明它到底是什么。
拂姜却望着她皱起眉。
现在,寥湛时不时记起那件事来自我规劝。
永远都不要为他人做那么热忱的事。
那太卑微了。
要专注于自身。
要强而又强,美而又美。
要务实地工作,精勤地学习,按时去听战后为成年人开办的课程,用工作和学习填满生活的每一个缝隙,以及心绪的每一个缝隙。
苹果啃完了。
记忆中,悠泊时常将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
悠泊小时候体质不好,一直被大人们关在屋子里。
切好苹果后,悠泊就抬起头。
眼神乖巧而明亮。
后几年,年岁渐长,就越发强健、机灵和得意。
能在下雨天一手打着大伞一手提一大兜苹果。
其实……
一直以来寥湛都有些看不惯甚至看不上悠泊的生活方式和信条。
不过,寥湛已经离开黑烬滩,离开学校和家园。
家里另外几个孩子也一样。
悠泊本是她家收养的孩子,却自愿留守在那。
倒是令人敬佩。
寥湛不允许自己继续走神了。
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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