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悠辞看着那团瑟缩的黑影，这才反应过来那身形是吴忠。
“过来。”
吴忠向着白悠辞做手势。
待白悠辞过去后，他声音极轻，却恶狠狠地说：“今天的事，你不准说我出去过！”
说罢，便再也坚持不住，倒头睡了过去。
白悠辞眯着眼睛，答应的同时又觉得这个人似乎变了，但又说不清是哪里有问题。不过此时的他不需要想那么多，只需要借着药劲睡着，等明天别人问起时，怎么回答可就是明天的事了。
毕竟他是个只会喝药的傻子。
惩罚始终没有降临。目睹过现场的人在一夜之间换了一轮。白悠辞与他们接触不深，也没什么感觉。在别人向他询问起今天的事时，他表示全然不知。
很快，吴忠也不见了。
基于以往的经验，白悠辞在新来的看守面前表现得很听话，看管也就松了些。
那天受伤的人在隔壁养着，有时会在院子里闲逛，一来二去两人也熟络了起来。
他叫齐平竹，从很远的地方来。
双亲在一场大雪中去世，给三岁的他留下一个双眼失明的妹妹，等到村民发现时，兄妹俩冻得晕了过去。
还好，他们命大，都活了下来。这场大雪残忍地吞没了他们的父母，却给他们留了生机。
同村的人们自发收养兄妹二人，做着百家饭，凑着百家衣，无关血缘，在最困难的几年硬生生将他们养大。
等到村民们手头终于不那么紧了，便供给他很多书籍，要他读书。
他们唯一的要求便是让兄妹俩留在村子，要哥哥中举做官报答他们，但若不想读书的话，跟大家吱会一声便能随时离开。
不管他的选择如何，村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强迫过他们。
无论是为家人谋一条新的生机，还是报答养育之恩，读书无疑是最好的出路。
于是，他开始拼命读书，唯恐会辜负任何一个人，妹妹看不见，他就给妹妹讲书上写的奇异怪事。他不知道科举会考什么，只能让自己一字不落地将书中的内容背下来。
到了现在，十六岁的他终于离开村子，村里人给他找了个容身之所，说这里的王爷是个惜才的人，住在这里，他们才安心让他一个人来。
至于刚来时的场景，他也不记得了。只听说是有个下人疯了，从厨房偷带了把刀，不知看到什么被刺激了，便直接暴起，刚好他离那个下人最近。
日子就这么过去，有齐平竹在，手下那群人也不太为难白悠辞了，甚至连他的院子都不怎么进，也不用喝药了，反而还多了笑着来打招呼的人。
“听王爷说，科考在春天，只要过了年……”
白悠辞知道这种日子不会长久，他不知道科考是什么，只知道这对齐平竹来说很重要。
但白悠辞并不觉得这里是个能安下心的地方，曾悄悄暗示，但都被他以各种奇怪的目光躲了过去。
齐平竹经常以各种理由来看望白悠辞，也偷偷递给他很多书，教写他不曾见过的文字。
“我既然教你，不如，你就拿着这本书，给自己挑几个字。”得知他叫“小傻子”后，齐平竹皱着眉，将手里的书递给他。
小傻子懂的字少，他的手指每指一个字，眼前人都会告诉他这个字叫什么。
直到小傻子选好了字，他才笑起来：“从今往后你就叫白悠辞，记住，不是小傻子。”
“记在你心里，除非是你长大了自己想改，否则无论何时都别忘了。”
最开始时，齐平竹很喜欢笑，哪怕一眼就能带走白悠辞所有的不快。
他时常坐在院子里，感叹着自己的好命：“我是个受王爷恩惠的人，若没有王爷……”
话说回来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静静地看着白悠辞，眸光暗淡了几分。齐平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但白悠辞听懂了。
“你要变傻才能活。”
齐平竹的样子开始模糊，与另一个人的身影重叠。白悠辞恍惚起来。他想起两年前，又或是三年前发烧的那天晚上。蜡烛闪着暖色的光，狭小的房间里围了很多人，白悠辞意识模糊，没有一个人过来给他药。恼人的低语声，目光尖锐如银针，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戳了上万个窟窿。
一个女声在他耳边轻轻响起，同时，他的嘴被扒开，浓浓地草药味在他嘴里蔓延开来。
冰凉的手碰到嘴唇，白悠辞被刺激得清醒了些。那声音温柔而颤抖，让人心安。白悠辞有了一点力气，把药吞了下去，但怎么也睁不开眼。
女人的怒吼，众人的尖叫。困意又一次袭来，白悠辞沉沉地睡了过去。
从那以后，与白悠辞接近的人便不允许带镜子。
白悠辞也变成了“傻子”。
思绪回到现在，他看着眼前人，或许只有自己会被关在这里，或许他会科考，会榜上有名。他不奢望齐平竹能带自己走，但如果真的能去科考，也能给他带来一丝希望。
等到第二年，燕子重新衔来春芽，白悠辞一直期待着的科考也马上要来了。虽然一切如常，但白悠辞的心底越发不安。
尽管现在并算不冷，但白悠辞还是打了个哆嗦，他心底不踏实，狂风尖叫着划过耳畔，逐渐惨白的天空似乎预示着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乌云遮住了太阳，占领整个苍穹后，又向凡间压来，把整个院子染得昏黄。平日里安静的柳树着了魔，枝条被风吹起，像头发一样互相撕扯纠缠。
“我答应了他，待我……待我……”
又是这句话，白悠辞听了很多次，从来没听过后文，但唯独这一次，他仿佛也知道了什么。
齐平竹正不停地撕扯着头发，平常视若珍宝的书籍被扔得遍地都是，就连说话也开始含糊不清。
恐惧感涌上心头，白悠辞不知所措地想要握住他的手，却被一巴掌甩到地上，没顾得上疼痛，白悠辞急忙抬头。
闪电将天空刮出眼泪，亦撕碎了十三年所有的谎言，一场大雨重新冲刷了这个世界，将最真实的事物短暂地暴露于世间。
眼前人的脸开始扭曲，一双血红的眼睛愤怒地看着他，似乎在责怪白悠辞为什么那么笨。
“都是你的错！”
四周弥漫着腐烂的味道，平时热闹的宅子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白悠辞脑中只剩下恐惧，他瞪大眼睛，浑身颤抖着看着齐公子走近。
“齐公子，王爷有请。”
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白悠辞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这不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但记忆还是戛然而止，白悠辞从梦中惊醒，自此得了病。
一切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他极力隐瞒自己得了病，毕竟曾经就因为晒了一会太阳就被那些人绝食两天。白悠辞不敢想象，如果生病被发现了会是什么后果，直到在众人面前出现幻觉自言自语。
醒来后，那些人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一脸笑意，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
更为诡异的，是所有人似乎都忘了这里曾经住着一个很温柔的人，甚至自己也开始遗忘。白悠辞害怕极了，于是偷来隔壁还未被毁掉的书籍，靠着仅存的记忆把齐平竹记了下来。
也仅仅记下了这些，最关键的，后来发生了什么，齐平竹究竟是生是死，白悠辞什么也不记得了。
科考其实并不在春天，也无关神话，没有想象，齐平竹读了那么多书，却还是深陷谎言之中。白悠辞头痛欲裂，是自己没有抓住机会，若当时自己多说一些，哪怕一点点，或许他就不会生死未卜。
那段记忆一起离去的，还有他的快乐。
白悠辞不停地做梦，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自己。他样子没变，而身体里的血肉仿佛换了一轮。
“白悠辞”这三个字不仅仅是名字，是一副药引，是支撑他走下去的根由。他在囚牢中拼命自愈，靠着自己人生中唯二的善意反复挣扎。
白悠辞曾无数次想过自己的未来，但无一例外都是灰暗的。以后若有机会，他一定会亲手了结这里的一切，也包括自己。
如今他终于如愿长大，借着从齐公子那里得到的书籍，白悠辞已经识得很多字了。但仍然找不回当时的记忆，每每回想，脑中总会一片混沌。
随着自己的年龄将近，白悠辞从那些看守口中知道，一向信佛的王爷会让白悠辞以及平常看管他的人去烧香拜神，对外宣告自己的虔诚。
又或者是心虚，给自己的所作所为盖上一层罗绮，还能在上头落了个心系国家百姓的好名声。无非都是装腔作势罢了。
热闹的声音隔着雨幕钻进耳朵，白悠辞打量着眼前的轿子，一脸好奇地跪在地上摸着扶手上的花纹。
“孩子，你也别怪我，如果可以，我更想让你不用受这么多罪！”
听到陌生的声音，白悠辞的身体僵住了，呆呆地望着在门口站着的宋老爷，眼底的慌乱尽数被捕捉。
这么多年过去，宋老爷的样貌丝毫未变，他的眼睛湿润起来，颤抖着双手过来要扶白悠辞：“这次回来，我就把你当做亲儿子！”
没等白悠辞说话。宋老爷塞给他一个口袋，里面全是白悠辞没见过的东西，香甜的味道飘散在周围，勾得白悠辞移不开眼。得到准许后，他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宋老爷在一旁拍着他的背，趁着别人都在收拾东西，低声问：“孩子，你要告诉我什么吗？”
白悠辞猛地抬头，他看着宋老爷，眼中布满惊恐，欲言又止。
“孩子，别怕……”
“那个人，手里有个叫证据的，就在他屋子里，对你的，我不知道是什么……”说罢，白悠辞瞥了一眼门外发呆的看守，整个人向后缩了缩，声音颤抖“你别告诉他……”
“好孩子。”宋老爷眼角漾出笑意，却生出几分阴沉，整个人站起来，背着光，蒙在阴影里，招呼着周围人准备出发。
在最后叮嘱一番后，白悠辞的眼睛被黑布遮住，被送上了轿子。
视觉被剥夺，一切感官都变得清晰，隔着一道帘子，他听到那个看守被宋老爷留了下来，一直咧开的嘴角终于放松下来。
这段时间，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自己与齐平竹是一类人。
老爷之所以能放心把齐平竹安排在他隔壁，无非是确保他就算发现真相也不会跑。
因为他有个妹妹。
作为一个旁观者，白悠辞体会不到齐平竹口中村民到底为他们做到几分，但若他们从始至终都怀着恶意，那一切便会简单许多。
他们软禁齐式兄妹，表面上给了选择，实际上根本不会放他们离开。村民们给了二人无法挣脱的美梦，用掀不起水花的神话故事埋葬了他们的前程。
若齐平竹真的不顾亲情选择逃跑，那他的妹妹就会被送过来。
眼前仍是一片漆黑，白悠辞的呼吸颤抖，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被掏空了各种情绪，想起这些却仍旧酸涩。
还好，当他再回到那里时，一切都会落定。
白悠辞闭上眼睛，齐平竹当年走的便是这条路吧。
我会查清楚，齐平竹所经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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