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傍晚,敦煌府下起了小雨。
江晚坐在街边的面条铺里,面前粗糙的木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
她夹起宽而扁的面条吃了两口。敦煌的面嚼起来很有劲道,香气醇厚,和前世她常吃的拉面大为不同。
“没想到这儿的面条别有一番风味,跟临安不同,你吃的惯吗?”江晚吸溜起几根面条,对坐在对面的粉衣女子道。
“还好,吃多了就习惯了,这家的刀削面味道不错。”何婉蓉大口吃面,吐字有些含混。
江晚饶有兴趣地看对方吃面。从前在临安时,何婉蓉很讲究礼仪,食不言寝不语,一举一动都优雅的像画中美人似的——如今也会卷起袖子大口干饭了。
由于郡守夫人特许,江晚跟着夫人的马车到了敦煌府,很快就拿到建厂许可。
之后郡守夫人便给何婉蓉三个时辰的假,陪着江晚逛一逛敦煌府,便于她熟悉之后选址建厂。
当时夫人给了她一张敦煌府的地图,说:“你初来此地,我本该留你吃一顿晚餐。但今日夫君有公务在身,要留宿官府,我得给他送些吃食和被褥,不便招待你。你和婉蓉许久不见,不如让她带你去外面吃些,也好说说体己话。”
江晚很感激郡守夫人的体贴,给了她单独与何婉蓉相处的机会。
她放下筷子,看向何婉蓉:“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上午听你提起要翻案的事,只是碍于人多口杂,我不敢多问。现在没有旁人在,你详细说说吧。”
何婉蓉从冒着热气的碗边上抬起头,睫毛上沾着凝结的水珠,盯着江晚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你如今得了自由,有亲人相伴,铺子也经营得很好。我能看出来,你很满意这样的日子。晚晚,翻案很难,一步踏错就可能是万丈深渊,你何必冒这个险?”
江晚一脸认真:“小姐,我从小和你一起长大,说句僭越的话,你我名义上是主仆,我心里却把你当做姐妹,国公爷和夫人就如同我的干爹干妈一样。我是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但既然你要走翻案这条千难万险的路,我怎能不陪你?”
她语气温柔,带着一点无奈,像哄孩子一般:“况且我只是一个商人,能帮上的有限,你却要直面朝廷漩涡,若说冒险,也是你更冒险吧?”
听着熟悉温柔的声音,何婉蓉消瘦的小脸上露出感动的神情,指尖微微颤抖,到后来泪水夺眶而出。她低下头,把脑袋埋在桌子上,双手将脸颊圈的严严实实,江晚只能看到对方因抽泣而抖动的发顶和肩膀。
江晚挪了挪屁股,想要起身安抚,但犹豫了一下,暂时没有动。
眼前这个小姑娘压抑太久了,是该释放一下。不然以她的倔强性子,回了郡府还会强忍悲痛,指不定要忍出毛病来。
江晚还不了解案情,但作为穿越者,她看过的史书上谋逆罪翻案的例子少之又少,且每一桩都极为困难,大多耗时十数年之久。
这个重担压在一个举目无亲流放他乡的少女身上,任谁都很难承受。
她等了片刻,直到对面的少女平静下来,才起身绕过桌子,坐到对方身边,一边拿帕子帮对方擦去泪水,一边轻柔地拍拍对方后背。
过了一会儿,何婉蓉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这案子的起因是我大周边境的粮仓被匈奴偷袭,尽数烧毁。紧接着运送途中的备用粮食也被强抢,导致大周大大小小吃了十几场败仗。但粮仓的位置,粮食的数量,送粮的时间和路线都是机密,匈奴人为何突然知晓?”
“刑部查证后,发现是户部的卷宗外泄了。按职责,军饷的银子由户部拨付,分配军粮也是由户部负责,运送军饷则是兵部和户部共同承担。这些信息都会记录在卷宗上,严格保密。”
“卷宗泄露是严重的失职,父亲当时作为户部尚书,也引咎辞职接受调查。原本只是例行调查,刑部的官员相信父亲不会出卖卷宗,所以并未审问他。但不久后,父亲的贴身小厮满身是血地跪在刑部门口求见,还没撑到尚书大人赶到,就晕了过去。”
“醒来后,他就抓着刑部尚书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得求尚书大人救命。据他所说,父亲在京郊的钱庄有一座地下密室,前段时间父亲曾在那里与一个匈奴长相的男子私会。现在东窗事发,父亲想要杀他灭口,而他费了好大力气才逃出来。”
江晚震惊:“竟有此事?国公大人身边伺候的可都是家生子啊!”
家生子,意味着一家人的身契都在国公府上。这种奴仆几乎是不可能背叛主子的。
因此小厮的说法立刻取得了刑部的信任。后面的事情江晚都知道,他们派人搜索了钱庄,当真发现一间地下密室。密室里发现了狼鬃毛,那是匈奴冬衣的常见材料。
刑部还对火盆里烧掉大半的碎片纸进行复原,发现正是外泄卷宗的誊抄本。何国公谋逆罪就此定下。
江晚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起来。即便真有谋逆之举,何国公也不至于要灭一个小厮的口啊。家生奴仆几乎不可能背叛主子,同时主子对于家生子的信任度也高很多,何国公让小厮目睹了与匈奴人私会,更说明对他极为信任——那又何必灭口,还好死不死地没有杀成,叫他跑到了刑部呢?
“父亲绝不会做出这种事,那小厮我家待他不薄,他竟然,竟然……”说到这里,何婉蓉情绪激动,忍不住猛咳起来,一张小脸涨的通红。
江晚给她顺气,又倒了杯水喂她,轻声安慰:“我相信你的,你先别激动,小心呛到了。”
何婉蓉捂着胸口平复情绪,等气息平缓些了,才接着道:“按律例,刑部查完了案子,应当交由三司会审,复核证据。三司会审上,父亲也有机会申辩。但是不知为何,陛下听说此事后大怒,越过三司会审,直接判了父亲斩首。”
说到这里,何婉蓉面色苍白,两眼无神。行刑时原主也在,江晚通过记忆的画面回看,也不禁生出几分悲哀。
同时,她也察觉出不少问题。谋逆乃大罪,按照流程,证据需交由三司会审复核,嫌疑人申辩,人证身份背景调查诸多程序,最后才上报陛下定夺。
尤其何国公既是户部尚书,又是先帝亲封的公爵,身份贵重。定罪需经过京兆府,大理寺确认,再将证据及审查卷宗递交中书省审核,最终交到皇帝案前。
何国公的声誉良好,一向忠心耿耿,江晚猜测,皇帝多半也要命锦衣卫再次查明确认,才会下旨斩首。圣旨同样要经翰林院检查盖章,才能生效。一套流程下来,起码要年后行刑。
审查的过程多半被动了手脚。而且应该是有心人在御前提前透露了刑部查到的“证据”,给陛下上了眼药。
望着江晚凝重的神色,何婉蓉苦笑:“你也想到了吧?这案子的审查是有问题,但有机会在其中做手脚的人,地位不会低。而且……我连幕后之人是谁,为何陷害父亲都不知。如今深陷西域,又成了罪奴,想要查证更是雪上加霜。”
江晚分析:“的确如此,若国公爷真是遭人陷害,那光是能盗取户部绝密卷宗这一点,真凶就绝非常人。审查之中动手脚嫁祸于人,恐怕更是涉及朝廷党派之争。翻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若引起凶手注意恐怕还要危及性命……小姐,你当真想清楚了?”
何婉蓉轻声道:“晚晚,不要叫我小姐了,我早就不是从前的大小姐,而是带着满心仇恨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小半年以来,父亲母亲经历的,我经历的一切都像地狱一般,我一定要揪出陷害我们的凶手,把我所遭受的痛苦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说到最后,她红了眼,握紧拳头,语气里充斥着咬牙切齿的不甘,落在江晚眼里显得倔强而充满恨意。
记忆中何婉蓉性子温和宽厚,从未见她恨过什么人。可两世为人的江晚很清楚,越是宽厚的人,越是不轻易产生恨意的人,她恨上旁人时便越执着,哪怕玉石俱焚也不会罢休。
江晚叹了口气:“你要报仇,终究得回京。可你是罪奴之身,不能离开郡守夫人身边,也不能赎身,你可有想过办法?”
“嗯,四月份就是夫人妹妹的生辰,到时候夫人会进京贺寿,我会跟着去。”
江晚:“郡守夫人的妹妹嫁到临安了?”
“前年嫁过去的,是吏部尚书长子的侧室,现在怀孕三个月了。怀着身孕过生辰,自是双喜临门,排场很大。夫人会提前半月过去,作为娘家人陪着安胎,等生产完再返回敦煌。”
江晚点了点头:“是个好机会。那我尽快把铺子开到京城去,也好照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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