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但这一夜江晚躺在陌生的大床上，睡得并不安稳，脑子里全是如何拿到银丛的方法，但没有一个有把握。
到后半夜，她干脆坐起来，开始看西域历史。读书静心，先前烦躁的思绪平静了不少。
她好像忽然理解了当时在医馆，闻深翻看《论语》的心情。
江晚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忍不住想自己要是在小方盘城家里，就可以抱着被子去找母亲撒娇然后抱着母亲睡了。
觉虽然没睡好，但王宫还是得去。二月二十八日清晨，江晚带上两个仆从，一人抱着一样瓷器，跟在伊丽后面进了宫。
莫兰迪色系的圆顶，洁白的大理石柱，繁复华丽的花纹，披着紫色头纱的宫女，勾勒出乌孙王宫独具特色的风情。
但江晚四人没走几步，就被侍卫拦下。
“昆弥有令，所有进宫之人都要搜身，所带器物，都要检查。”
伊丽呵斥道：“放肆！我们是给姐姐送瓷器的，谁敢搜本小姐的身？”
侍卫首领恭恭敬敬地弯着腰，却一点不让步：“伊丽小姐，这是昆弥的命令，抗旨可是要杀头的。”
他抬起头，歪着嘴笑：“伊丽小姐，求您救我们一命呀。”
伊丽气急，但有昆弥的旨意压着，她也不敢说什么，侧身掩住嘴巴，悄声问江晚：“这个可是左夫人的亲信，专爱找姐姐的麻烦的。你有把握吗？”
江晚耸了耸肩：“让他们搜呗。反正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不过呀——”
她转头盯着侍卫首领，轻声细语：“我一个风餐露宿的商人也就罢了，伊丽小姐可是右大将的掌上明珠，让侍卫搜身不太好吧？好歹请个宫女来。”
侍卫首领硬邦邦地说：“昆弥与匈奴莫礅单于会盟在即，宫里一切从严检查，我必须亲自搜身。”
他一手握刀，另一手攥得紧紧的紧紧的，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勾着，拳眼刚好背向江晚。
江晚笑着问伊丽：“这也是昆弥的旨意？”
伊丽一脸愤懑地摇摇头。
“既然不是，那这位大哥可要小心了。匈奴可汗么，终归要回匈奴去的。左夫人落了腿疾，行动不便，纵然位份高些，也不如右夫人受宠。左夫人要立威，找右夫人的茬，匈奴可汗在时，昆弥不敢说什么，可他离开后呢？”
“右夫人可是名门望族出身的乌孙人，倘若她什么都没做，却被左夫人乱扣罪名，昆弥会觉得左夫人在借娘家的势压迫他，侵犯了他作为王的尊严。左夫人乃匈奴公主，昆弥当然不敢动她，可作为亲信的你呢？”
伊丽在旁边听得又冒星星眼了，连忙原样翻译给侍卫听。
那侍卫首领听着听着，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受到了影响。
江晚赶紧添一把火：“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以为左夫人想不到？她只是把你推出去当替罪羊而已。这样的人，即便她能重得宠信，也只会重用娘家人，而你，就只能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你还要忠心于她吗？”
侍卫首领的面色灰白，嘴唇开始颤抖，紧紧攥着的拳头无意识地松开些许，江晚看见了他手心里白色的粉末。
她和伊丽对视一眼。后者上前一步，揪住侍卫首领的衣服，骂道：“你手里抓的什么？敢诬陷我，你这条贱命不想要了？”
侍卫首领被她一骂，顿时砰地跪下，不停求饶：“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我再也不了！”
伊丽不解气地踹他一脚，就要找昆弥告状去。江晚赶紧拉住她：“现在左夫人风头正盛，你去告状，昆弥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左夫人再颠倒黑白几句，也许连我们都洗不清。不如放他一马，他搞砸了左夫人交代的事，左夫人必定怀疑他，不会再用。”
伊丽叹了口气：“你跟我姐一样，太聪明太会算人心，连平常人的情绪都没有。幸好我姐不是你的敌人，不然太可怕了。”
江晚一手抱着瓷器，一手拧了拧她的胳膊：“真不知道你这话是骂我还是夸我呢。”
侍卫首领垂头丧气地命人找了两个宫女来，匆忙对两人搜了身，便放行了。伊丽带着江晚转了几个弯，就到了右夫人寝宫。
一进去，就迎上右夫人赞许的笑容。
她坐在梳妆镜前，对江晚竖起大拇指：“外面的事我都晓得了，你干得不错。”
江晚没接话，让身后两个仆人把瓷器放下，又叫他们退到寝宫外。
关上门，她双手将自己手中的青瓷四足鼎递给右夫人。交接时，她食指不经意地敲了敲瓷鼎细长的足。
空心的青瓷响声清越，久久不息。
右夫人听了一会儿，又拿起四足鼎欣赏着，惋惜道：“江老板，这青瓷鼎实在精美，我真是舍不得。”
伊丽一脸疑惑：“什么舍不……”
一句话没说完，她就瞪大了眼睛。
只见右夫人把四足鼎其中一足往梳妆台上猛的一砸，断裂的足掉落在地上，露出一截暗红色叶片来。
伊丽目瞪口呆地看着江晚：“你，你居然把红附子藏在这里，难怪不怕搜身呢。”
右夫人把另外三只足也敲断，弯腰捡起断裂的青瓷，倒出四卷卷在一起的红附子叶片。
她按下梳妆盒的暗扣，弹出一层高度只有几毫米的扁平层，将叶片展开放了进去。
一边锁上暗扣，一边问：“江老板，那个侍卫首领，你认为我要不要收买他？”
“此人胆小如鼠，对宫中形势判断不清，意志也不坚定，不能成大事，因此不值得重用；背叛旧主，也不值得信任。”江晚慢悠悠地评价道。
伊丽现在简直是她的迷妹，连忙附和道：“就是，这种烂人，姐姐干嘛还拉拢他？”
江晚接着道：“但如果匈奴可汗离开后，此人没有被撤职的话，我还是建议您收买他。”
右夫人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江晚，示意她讲下去。
“今日之事，他手下不少侍卫都亲眼目睹了。此事若传到太后或昆弥耳朵里，那他肯定会撤职查办，而举告之人按惯例今年能拿双倍的薪资。但倘若他安然无恙，就说明此人与手下关系极好，手下们宁可不要双倍薪资，也要维护他。夫人若能拉拢他，就间接掌控了宫中不少侍卫。”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1】宫廷之中，比起主子们，宫女，仆从，侍卫，都是微不足道的土壤、水滴。但这些不起眼的细节之处若用的好了，却能兴风雨，生巨龙。”
江晚分析道：“这才是他最大的价值。他能背叛旧主，是不忠不坚定，却比坚定之人更容易收买，况且夫人只需注意，切莫把要紧事交给他即可。”
右夫人深深地看着她：“你跟我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不对，你比十八岁的我厉害的多。”
江晚内心os：那是肯定的，我两辈子加起来活了二十五年呢。
“就按你说的办吧，”右夫人道，“可惜你不肯留在宫里陪我，不然多少价钱我都给你，你想办什么事，我都给你办。”
“那如果我要三两银丛呢？”江晚直视对方的双眼。
右夫人一愣：“你可知道就算被刺了十几刀，要救回来也只需半两银丛。那人究竟受了什么伤，需要三两之多？”
江晚抿唇不答。
“好吧，我也不问了，”右夫人道，“我只有二两存货。你若肯一直留在我这儿，我就问父亲要一两来给你。只是你要一直待在我身边，不能回大周去。”
江晚进退两难。若不答应这个要求，清蓉公主便时日无多。若是答应了，那母亲哥哥怎么办？几个徒弟还有她的铺子怎么办？婉蓉在京城孤立无援，又该怎么办？
“江老板，江老板，你考虑一下嘛，你要是留在这里的话，你的家人和徒弟可以接过来，我们将军府给他们提供住所和钱财。想开瓷器店的话，我们也全力支持。”伊丽拉着她坐下，轻轻晃着她的手臂。
江晚拍拍伊丽，勉强一笑，对右夫人道：“这毕竟是关乎我一生的事，请容许我考虑几日。而且此前我没进过宫，也不确定能否真正帮到您。不如这样，这几日我先跟着您，如果合适，我就留下来，如果不合适，我也会尽力替您做事，直到我所做之事当得起三两银丛的报酬。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右夫人当然不会逼她，命人拿来侍女的衣服给江晚，又把明日与匈奴会盟的事项卷宗交给她。今晚开始，她这个新上任的贴身侍女就要跟着右夫人了。
江晚名为侍女实为军师，右夫人自然不会把她当仆从使唤，分配给她的房间也是干净整洁的单间。
研习完卷宗，她大致梳理出会盟的议程。
首先是昆弥与莫礅可汗见面，互送礼物；然后开始午宴；午宴结束后边休息边看歌舞表演；最后是打猎。莫礅可汗停留乌孙五日，这个流程也重复五日，但第一日是最关键的。
江晚默默记下来，合上卷宗，看向窗外。
月上中天，云雾朦胧，有一道流星划过。
【1】：出自荀子《劝学》：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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