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八骏图》修复任务后的日子，苏晚像是被上紧了发条的陀螺，疯狂地旋转起来。他几乎住在了美术馆，将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其中。沈砚清出乎意料地没有过多干涉，只是派了专人负责他的饮食起居，确保他不会真的累倒，同时，那间私人工作室里所有相关的颜料、绢帛、文献资料，都对苏晚完全敞开。
这种“支持”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注视，苏晚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无处不在。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也更加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他反复试验，寻找最适合的清洗剂和补色颜料，甚至大胆地提出了一套结合了西方显微技术与传统“全色”技法的修复方案。这套方案极为冒险，但若能成功，效果也将是革命性的。
馆长和专家组在反复论证后，最终被苏晚详实的数据和沈砚清无形的影响力所说服，同意让他负责马匹眼部最为精妙的虹膜修复部分——这是整幅画的“灵魂”所在。
决定下来的那天，苏晚感觉自己像是踩在云端。他第一次，没有依靠沈砚清的“指导”，独立赢得了这样的机会。他甚至开始幻想，当他在所有人面前完美地完成修复，沈砚清看他的眼神，是否会多一丝真正的、平等的欣赏？
正式修复被安排在一个周末的上午，为了确保环境绝对安静，只有苏晚和一名负责协助、记录的老资格修复师王师傅在场。核心修复室灯火通明，空气净化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气氛庄重而肃穆。
苏晚穿上白色的修复服，戴上口罩和手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他拿起那支沈砚清赠予的、无比顺手的特制勾线笔，蘸取了他耗费无数个日夜才调制出的、与古画虹膜色泽几乎完全一致的稀有矿物颜料。
笔尖即将触碰到那脆弱了数百年的绢丝的前一秒，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修复室角落那个不显眼的监控探头。他知道，沈砚清此刻一定在某个地方，通过屏幕注视着他。
这一眼，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雏鸟离巢般的挑衅。
他低下头，全神贯注，笔尖稳稳落下。时间在极度专注中流逝，当他终于将最后一匹骏马眼中那一点灵动的高光完美点出，放下笔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成功了！
他看着在专业灯光下焕发出惊人神采的八双马眼，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冲上头顶，几乎让他晕眩。连一旁向来严肃的王师傅，都忍不住低声赞了一句：“后生可畏！”
苏晚沉浸在成功的狂喜中，小心地将画作暂时安置在恒温恒湿的暂存柜中，约定好第二天进行最后检查和封护。他和王师傅仔细清理了工作台，然后才拖着疲惫却兴奋的步伐离开。
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沈砚清，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
然而，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苏晚就被一阵急促尖锐的手机铃声惊醒。电话那头，是馆长气急败坏、甚至带着恐惧的咆哮：
“苏晚！你干了什么？！《八骏图》……《八骏图》完了！你昨天修复的部分……颜色……颜色全部晕染开了！整幅画……毁了！全毁了！”
苏晚如遭雷击，手机从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像是疯了一样冲出公寓，拦下一辆车，直奔美术馆。
核心修复室里一片混乱，馆长、几位馆领导、以及闻讯赶来的专家围在《八骏图》前，人人脸色铁青。那幅珍贵的古画上，昨天还栩栩如生的八双马眼，此刻已是一片模糊的、诡异的色团，颜料像是活物般蠕动、扩散，不仅彻底毁掉了虹膜，还污染了周围大片的绢底！
“怎么会这样？！我用的颜料是经过严格测试的！”苏晚冲上前，声音嘶哑地辩解，脸色惨白如纸。
“测试？什么测试？”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是负责材料检测的实验室主任，他拿出了一份报告，指着上面的数据，“我们在你昨天使用过的颜料残渣里，检测到了高活性的植物性胶质和大量的甘油成分！这两种东西混合，在一定温湿度下就会产生缓慢的溶解扩散效应！苏晚，你到底是无知，还是……故意的？！”
“我没有！我用的明明是矿物颜料，只用了一点阿拉伯胶定型……”苏晚猛地摇头，他冲到工作台前，想找出自己昨天使用的颜料罐子，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你还想找什么？证据吗？”王师傅痛心疾首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小苏，我亲眼看着你调制的颜料，谁能想到你……你竟然会用这种会毁画的东西！”
人证，物证（那份被篡改的检测报告），似乎都铁证如山。
苏晚百口莫辩，他像掉进了一个冰窟，四周是汹涌的、要将他吞噬的恶意和指责。他看着那片被毁掉的画作，看着周围那些或愤怒、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职业生涯彻底断送的恐惧，以及被冤枉的巨大屈辱，让他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修复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沈砚清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面容冷峻，步伐沉稳。他的出现，让嘈杂的修复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那幅被毁的《八骏图》前，静静地审视了几秒那片刺目的污迹。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精准地射向摇摇欲坠的苏晚。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胆寒的平静。
苏晚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沈砚清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晚，”他叫他的名字，语气疏离而冰冷，“我需要一个解释。”
不是“我相信你”，不是“别怕，有我”，而是“我需要一个解释”。
苏晚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一颗心，直直地坠入了无底深渊。
他明白了。
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
而主导这一切的，很可能就是眼前这个，他一度以为可以依靠，甚至试图去“利用”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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