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外。
白芷低头站在朱门外,淳于九畹跨入门槛。
头顶上的太阳晦暗,沉沉的像压在心头,白芷视线落在黄琉璃瓦顶、青白石底座,饰以金碧辉煌彩画,延伸到阴影重叠的殿堂里,仿佛感到里面有一股极重极重的目光透过来,像要剥皮拆骨,莫名给了她一种想逃的冲动。
透过门缝,可窄窄看见殿内场景,明知被抓住就惨了,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竭力压低眼皮,压低,眼珠子却忍不住往上挑,及至随了九畹跪地,她方才看清了刚才的不适来源为何。
“儿臣参见父皇!”
明黄垂帘通天彻地,掩过了一室光影郁郁,端坐在红漆案后那个男子的身影有几分绰约,青铜高灯架,山高的奏章,披了外袍的男子看上去像是藏在鞘中细剑,五官深刻,鬓角斑白,见了儿子也不过动了动下垂嘴角:“好了,起身吧,”眉目也不抬。
这让白芷想起民间流传当今圣上近佞远贤的种种不堪设想,真正一对比,却又发觉很不一样。
旁侧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奉上热茶上前,眉眼艳倦,流露出勾人的妩媚。
“九畹一路跋涉也累了,先喝口热茶吧。”
“儿臣不累,”淳于九畹僵站在原地,也不伸手接:“儿臣今日来此,是想向父皇秉明那日青白寺的冤情。”
被晾着的女人倒半分没有尴尬的意思,回头嗲嗲的递于皇上一眼,收回杯盏。
皇上伏案的身体微微前躬:“你为何不向华贵妃行礼?”
淳于九畹一愣,沉声道:“儿臣想洗刷一下自己的冤屈……”
“不就是死了两个下人,也值得你特意来禀告?”皇上“嗒”的声将毛笔重重拍在搁笔架上,飞溅起点点墨汁,皇上漆黑浓郁的眉毛瞬间倒束:“身为男人,格局要大一些,‘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不要为受到一丁点冤枉、见过一身血,就跪倒我面前来嘤嘤哭泣,我看不起!倘若真是能力不够,我也不勉强你,多为读书耗些精力,多为习武耗费体力,要再再再不行,朕也不要求你其它,沉迷酒色会吧?饕餮鱼肉会吧?撑得满肚肥肠,为朕多生几个孙子,也算是你的功绩了!”
好一顿言辞神色,华妃还在旁帮腔:“皇上说的是。九畹殿下要快点成长起来,好助父皇处理国事。”
淳于九畹脸色刷白,背影硬得像木偶。“是,儿臣受教了,”简单几个字,像磨砺失了油的机械般难受,他所有的自信都被抽去。
白芷看得一阵难受,不由回想起清晨里开始淳于九畹的信誓旦旦,对比出现在的他越发可怜。
华妃却是满脸习以为常,款款微笑:“昨儿皇上批改奏章到凌晨,睡过两三个时辰就早朝,忙碌到现在,要不要休息一下了?”
“诶,也是了……”皇上叹口气,起身,高大的影子挡过一壁光影,他如一头困倦的雄狮缓缓踱过,披天踏地般沉重,分明隔了一段距离,白芷竟被震得动都不敢动,就连指尖伤口都在隐隐作疼。
皇后皈依佛祖、皇上旧情不舍、华贵妃掌权六宫,而大皇子淳于九畹失去母势也就失去庇护,这些局面出乎白芷意料之外,看来,江湖四野说书先生的话果然不能乱听乱信,骗了她多少钱啊,真是悲催。
这时突然有人扯白芷袖子,她一回头就见到一个陌生的小太监,毕恭毕敬道:“瑞奴姐姐,皇后冷宫那边传话找你。”
“找我?”白芷愣住
小太监诚恳点头,扑朔扑朔双眼:“阿满姐姐说皇后娘娘突然觉得闷,想找人说说话。”
这可怎么办?若不去,会不会引起怀疑?可要去了,她又怎么说?淳于九畹还跪在大殿上,不知是个什么时候。小太监扯着她袖子,不去就不放过的样子,他只是个传话的,也不好为难这孩子,而且,最可怕的是,当她一环视,发现宫殿外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包括老太监喜才,手里兜着浮尘,若有所思的笑眯眯盯着她。
这个老狐狸,一见到他准没好事。白芷害怕再继续纠缠下去会出现意外,不得已点头。离开时留言殿外侍卫自己的去向。
白芷跟着小太监匆匆离开,一会儿随便找个借口,蒙混过关即可,她一路盘桓着一会儿该说些什么,但她绝没想到,在真正看见皇后娘娘的时候,所有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
没有人向白芷介绍站在月亮门前的女人是谁,但当白芷见到她的第一眼时,就被她浑身气质震慑得说不出话来。能坐上皇后宝座的女人命中带贵气,那种贵气不止是言谈举止,而是气质中的一种光环,一种自成气氲的高高在上。华贵妃的故作仪态比起来,犹如高山比巨石,一下子就被衬托得小家子气起来。难怪说人比人气死人,任白芷也算得上普通人中的小美女,但要真跟神人比起,微妙得犹如砂砾。
“御花园的桂花开了,瑞奴扶本宫去看看。”皇后流眼一笑,神情宛如二十多岁少女般活色生香,那样鲜活的皮肤,若不是儿子淳于九畹二十三岁,白芷觉不相信眼前的女人居然年逾四十。
还未待白芷说话,皇后轻盈的挽上他臂弯,亲切极了,她迈腿往前踏,朱红锁金线的裙裾扬起,飞过一缕一缕的光,流转室内,气氛突然有些轻快起来。
见主子出门,立即有侍女跟上,皇后见了轻轻摇头,对白芷说:“你看,现在跟随的侍女真是不灵性,要是你在的话,一定晓得拿披衣。”
“若您想要我回来,我回来便是。”白芷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你舍得?”皇后笑叹,“要我选择,我也向往自由。”
这话说得任性,不想出自一国之母的口中。侍女脸色尴尬,就要返回去拿,皇后拉上白芷已经走远了。
不知不觉天转晦暗,空气中已经有些薄薄的凉,夹道芬芳探出零星颜色,白的红的,烂漫了青森森的石路,皇后伸出未染颜色的素净指甲,随手掐下去一朵,转在指尖。
“说来,本宫还真是有些羡慕瑞奴啊。”
白芷被吓得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皇后倒是会自顾自玩的人,眺望这新生的景致,略有些感伤的说:“本宫记得那时候你们都还小,你刚入宫不久,才十一岁,干事勤快麻利,着实生得可爱,就留在身边,你们一个个跟在我身边的,不是我说,过得比普通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好。而九畹呢,虽然是亲生,按照惯例却早在几岁就离开我身边了,与本宫倒像是个陌生人一般,扭扭捏捏的,九畹是个很羞涩的孩子呢……”
“皇后娘娘……”这一通说得啰嗦,反倒令白芷有点蒙,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那时候还有淳于泽,他是华妃的孩子,却得认本宫为母妃来向本宫请安。我并不怎么喜欢他,他就常让瑞奴传话,一来二往,你们三个倒玩在一起了。都是小孩子性格,闹闹腾腾的,本宫记得有次你们放风筝,淳于泽的断了线,落到了墙那头,他欺负瑞奴去帮他捡,瑞奴无法,战战兢兢的爬上墙头,都还没稳住身子,淳于泽就将梯子撤了……
然后那个坏孩子就坐在远处的凉亭里,一手捻块零食一手拿本书,时不时抬头看人家怎么办……
可怜瑞奴一个小女孩在上面,哭不敢哭,骂不敢骂,动都不敢动,好在九畹赶过来,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本自惊恐,再来一声吓,直接从墙上摔了下来……那次好像躺了半个多月吧?因为这件事,九畹找淳于泽打了一架,那淳于泽也是个又有个性的,直接朝九畹挥拳头。这下好了,三个孩子都挂彩。皇上见了问起,九畹还非嘴硬说是自己摔的,并威胁弟弟淳于泽隐瞒,也不知淳于泽那孩子是理亏还是愧疚,也将这事瞒下来。
很久过后本宫知道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也是从那次之后九畹就开始勤修武艺了吧?”
皇后经过花道,来到一处飞檐翘角的亭子,她拂袖扫过二三落瓣,就此坐下,她笑了一会儿,又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道:“不知道为什么,自瑞奴离宫之后,本宫只要一静下来,就常常想起这些旧事,即使借助再多的方式留住青春,本宫都不得不承认,本宫已经失去太多了。”
白芷呐呐道:“皇后看起来也就十八。”
“是吗?”皇后小女孩儿般捧起来脸,话头急转直下:“你还喜欢九畹吧?”
“嗯……啊?!”
“啊什么,”皇后棋打险招,一鼓作气:“一起长大,一定有过感情吧,否则为何出宫后放着别的自由不去,非跟着他还做个女婢。”
她说得那样认真,好像就是在说自己,躲在瑞奴躯壳下的白芷脸上的红潮生出,经风一吹,眸中泛起剧烈的涟漪。
这一切的小细节自然没能逃过皇后的眼睛,她撩下一缕头发,垂眼叹了口气。
白芷没注意到的是,皇后说着说着,已不以第二人称“你”来替代瑞奴,而是直接以第三人称叙事。
“可惜……俱往矣,瑞奴那孩子,已经死了吧?”
一句话像霹雳将白芷震住。皇后撇开眼,眸底蕴满悲凉底色,起身站起,撞动花冠。
“你不是她。”四个字,斩钉截铁,不容质疑。
白芷脸色瞬间难堪,双肩止不住微微颤抖,恨不能转身夺路就逃。
“你不必害怕,你既与九畹来,想必也是自己人。”皇后转身离开,留下忧伤的话语:“麻烦回去后帮我烧些钱纸给瑞奴,那孩子……命苦……”
一溜儿清风卷起地上灰尘。
草木扶疏间,那伶俐的小太监又钻出来,平手往前一抬,示意离开。再待着也无意义,白芷跟在小太监身后,脑子里像灌有清水,像濯洗出事件真相,又像令她变得更加混沌,恍惚间几折几拐,等她反应过来时,本来领路的小太监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左右都是红墙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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