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众星捧月

祝昙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讲起,他突然觉得有些荒谬。

他和凌柏虽然不在同一所学校,但所在的校区却处于同一片区域。两所学校之间的距离比同一所学校不同校区的学生还要近得多。

这样近的距离,发生过的事情却需要在某一个未能预料到时刻努力浓缩,删删减减后尽可能精炼地告诉对方。

我在离你这样近的空间里,曾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其实也没什么,”祝昙终于开口,“高考考到兴城的学校,我就离开泓城过来了。”

填高考志愿时和祝平的猫抓老鼠、鸡飞狗跳的事祝昙没提,也不知道该怎么提。

凌柏等了一会儿,看起来对祝昙简洁明了的陈述感到有些困惑,然后似乎又反应过来他这是拒不配合的表现:“然后呢?”

“每天上课、吃饭、睡觉,”祝昙想了想,像是很认真似的补充,“没搞乐队。”

凌柏抿着嘴,像是被祝昙的回答糊住了嗓子,难得一脸有话说不出口的憋闷样子:“别的呢?”

“没别的了呀。”祝昙声音轻轻的,像根漫无目的降落的羽毛。

“你不出去玩吗?”凌柏又挤出来一句。

“啊,这个,”祝昙单手支着下颌,像是陷入了什么艰难的思考,半晌说,“我朋友喜欢逛街。”

然后又戛然而止。

祝昙本人爱不爱逛,还是朋友爱逛就跟着逛,还是朋友爱逛但自己不爱逛就不出去玩,什么也没告诉他。

就让他猜去吧。能够写出横看成A侧成B,远近高低C或D的混合种字母的答题高手祝昙心想。

祝昙听见凌柏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去,于是抬眼瞟了他一眼。

立刻就对上凌柏那双深潭似的清亮的眼睛,虽然此刻里面盛着格外多的幽怨。

那双眼睛里的影子随着睫毛的微颤闪了闪,他终于问:“那昨天晚上那个人,到底是谁?”

“没谁”,祝昙也坦坦荡荡地看回去,“工作认识的。”

“同事?”

祝昙没答,手机屏幕突然一下一下亮起来。

「又双:昨天玩嗨了现在才醒。」

「又双:你还没回学校?」

「又双:不会又被谁缠上了吧。」

祝昙猜宋宥霜说的应该是他之前不带姓名吐槽过的江屹。

「Tan:嗯。」

「Tan:哦对了。」

「Tan:你昨天说的很火的嘉宾是?」

「又双:链接你没点开?」

「又双:一个乐队,叫Stone Heart。」

「又双:怎么,你后悔了?」

打字很快的宋宥霜隔了十秒后又蹦出一句。

「又双:等等,嗯是什么意思?这次又是谁?需要我帮忙吗?」

祝昙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看向凌柏:“不是同事。”

因为害怕噪音扰民,这套房子里总是密不透风,门窗关得死紧。

凌柏不问了,就直直地看着祝昙。

他睫毛投射下一片乌压压的影。向来清澈又明朗、或者说面对祝昙时总是藏锋敛锐的眼睛,在这间没有光的屋子里突然变得黯淡了。

祝昙觉得凌柏本来是很好懂的,什么都在眼中写得清清楚楚。

但这次凌柏突然觉得他没办法把他完完全全拆得分明了。

他意识到他以前能懂凌柏,是因为对方的成分是百分之一百的水,而现在里面不知道加了多少浓度多少种类的化学品。

凌柏将手放在祝昙托着脸的手外侧,把他的手包裹进去,而拇指指腹抵在祝昙唇下的凹陷,稍微往他下巴方向使力。

“祝昙,非得这样戳一下动一下吗?”

“就不能好好说话,好好告诉我?”

“有人欺负你了,你可以跟我告状。”

“但你能不能别只欺负我?”

祝昙一动不动地被他捧在手心里。

在他反应过来前,眼泪已经打湿了两个人交叠的手掌,顺着两个人各自的手腕滑进袖口。

祝昙回想起自己在灰蒙蒙中独自穿行的前两三年。

那是凌柏的乐队与青春在拔节疯长、恣意奏响的盛大年华。

高三的时候,祝平的生意做得稀烂,人经常不着家。有时候他喝醉了酒,就在客厅里胡乱砸东西。

祝昙被刺耳骇人的噪音惊醒,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盯着自己紧锁的房门,预想着第二天清晨,客厅内等待他去处理的满地锅碗瓢盆的陶瓷或玻璃碎片。

最初祝昙会出房门好言相劝,试图安抚像头野兽一般神志不清却依然能横冲直撞的祝平。

后来祝昙挨了几次穷凶极恶的揍,把身上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终于有一天想通了,学聪明了。

自己出现在客厅,对于自己的爸爸来说,只是多了一件可以随意摔打且会疼会叫的反馈极强的物品罢了。

有一次被祝平猛地一推,膝盖毫无缓冲地撞到桌角,又被迎面甩过来的巴掌扇得头晕目眩,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时,肚子又被恶狠狠地踹了一脚。

那时候的祝昙想,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祝平这么威风凛凛的样子呢。

如果他承担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责任时,能发挥出现在的万分之一的威力,妈妈大概也不会走得头也不回。

这个家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支离破碎。

其实值得庆幸的是,后来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供祝平砸碎了,祝昙的工作量减轻了很多,只需要把地上的不锈钢盘和勺子捡起来,物归原处即可。

偶尔祝平相对清醒时躺在沙发上,会大发慈悲地向祝昙道歉。

“对不起啊,儿子。是爸爸没出息。”

祝昙拖着还隐隐作痛的腿,暗暗惊叹于祝平简洁而沉默的男子气概。

“没关系。没事的。”

他“砰”地关上房间门。

高考完的暑假,祝昙收到了来到兴城的录取通知书。开学前两个星期,他用自己小心攒下的钱,买好了要坐一天半才能到达目的地的火车票。

离家那天祝平也不在家。

他最好一次清点好行李,回头看向自己住了六年的家,发现除了必要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他几乎没有其他需要带走的东西。

上大学对于其他同龄人来说,也许只是一趟短暂离家的旅程。

可那时的祝昙像是看它最后一眼般想——

我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报到那天,祝昙穿过校门口密集的人群。有的同学大概家住本地,除了行李,两辆车上还下来几位父母长辈,为他们的小骄傲送行。

仅仅是从他们身边路过的瞬间,祝昙也能听见那些争先恐后说给孩子听的密集的叮嘱。

祝昙闭了闭眼,想假装听不见那些温柔到让他觉得刺痛的话,但他还是无可避免地听了进去。

他有些苦涩地想,就当这些话也有自己的一份吧。

起初的大学生活不算容易。他的生活没有来源于家中的支持,因此过得十分拮据。

他想过去找份实习来补贴自己的生活,但由于才入学没多久,哪怕是足够亮眼的学校也难以弥补求职时的经验劣势,而必须兼顾的上课时间对于企业来说也是难以忽视的问题。

所以他只能暂时去找一些时间限制不严格,但对个人成长没有任何提升的兼职,靠消耗仅剩不多的休息时间来为自己换取一点生活的保障。

但即使是这样,那时的祝昙也不再觉得痛苦了,甚至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和幸福。

能靠双手牢牢把握住自己要做的事,能看见虽然微弱但也在闪闪发光的希冀的未来。

后来他和宿舍的同学渐渐熟悉起来。

虽然他能和他们一起待在宿舍里躺着休息的时间不多,在别人张罗集体活动上也常常显得格格不入,但幸运的是,从没有人对此表现出什么异样。

室友里与他关系最好的就是宋宥霜。

第一次见到他时,祝昙就强烈地意识到,对方大概就是他在校门口路过的那种众星捧月的孩子。

他眼神清澈、姿态慵懒。穿着打扮和生活习惯中,处处都散发着强烈的被优渥物质和丰盈宠爱浇灌着成长的气息。

他天生就懂如何对其他人展露情绪,并且有能接受他人任何喜恶反馈的资本。

以至于,起初祝昙对于宋宥霜有着明显的抗拒与回避。

因为他看起来太娇贵太需要呵护,仿佛下一刻就能自然地挽住别人的手臂,不顾他人意愿地分享一个甜美的秘密,又理直气壮地让人为之付出代价。

宋宥霜甚至令他想起了唐瑞泽。

唐瑞泽拥有的一切足以他在小城里横行霸道,而拥有的明显多得多的宋宥霜一旦爆发,大概会产生令祝昙难以招架的成倍增长的破坏力。

宋宥霜似乎也察觉到了祝昙过于明显的回避。

一次他张罗着大家出去吃一家新开的餐厅,另一个室友随口吐槽了一句:“不是吧少爷,越吃越贵,吃不起。”

他不假思索:“这样啊,我没注意。那我来请。”

说完这句话,他把凑到埋头复习笔记的祝昙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祝昙,我们定个你有空的时间呗。”

“我就算了,你们去吃吧。”祝昙笑笑。

“你一次都没和我们一起去过。”宋宥霜小声抗议。

祝昙看向他,无可奈何到甚至不敢叹气。

宋宥霜扯了一下祝昙的袖子,示意他跟自己走。

夜晚的宿舍走廊上没有什么人,他趴在栏杆上,祝昙站在一旁。

“祝昙,我知道你有点不太喜欢我。”宋宥霜开门见山,十分坦诚。

“啊,”祝昙愣了一下,辩解道,“不是不喜欢。”

“那是为什么?”宋宥霜看起来有点委屈,“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祝昙突然觉得很有意思。

自己连最亲近的父母的喜欢都难以奢求,而有些人却任性到想要谁的喜欢,就敢去问谁的喜欢。

“这么说吧,”想通这一点,他突然意识到对方并不是那么可怕的存在。有些人要得到所求,得靠威逼利诱或死缠烂打,而眼前这一位,因为太天真,反而是平和无害的,“我原先有点怕你。”

宋宥霜眨眨眼,疑惑和忧愁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不过现在不怕了。”祝昙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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