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桥情况如何？”
墨同尘语气平和，就像老朋友见面的一句寻常问好。
掌灯时分，从学堂回来的墨同尘如约来到食肆。颜端亲自迎出来，将人带至二楼阁间，不分宾客，面对面落了座。
三碟五盏一桌菜肴，就像寻常人家的一顿晚饭，阵阵菜香裹着尘世间的烟火气，让墨同尘这两日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与在乎的人一起用饭，大抵是这世间最治愈人心的良方。
灯影晃动，墨同尘并没有看颜端，而是神态自若地垂眸看向桌上菜肴。眼神停留处，他锁定目标，而后轻轻抬腕伸出筷子。
行动处，带出淡淡的一条影子，崎岖蜿蜒爬过桌上杯碟，向颜端漫游过来，越来越近。
“长桥损毁严重，临岸的一段已经不能通行。”颜端放下手中玻璃盏，静静看着那一双细影朝自己逼近，停在那一盘芦笋青虾之上。
“天灾还是**？”筷子微微一夹，带走两根清润饱满的笋尖。
“乃人力所为。”颜端回答得笃定。
“哦。依你之见，谁人所为？”对面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唇齿微动，细细品尝到口的菜肴，“这笋不错，脆嫩爽口，火候刚刚好，既用大火激出芦笋独有的香味，又锁住了鲜甜汁水，很见功力。”
“这菜喜欢就多吃些，颜某就当是墨公子对在下的夸赞了。”颜端他抬眸看向墨同尘时，对方的视线却快速移开了。他自己也夹了一筷。
昨夜是在靠近庄侯府的长街将那黑影跟丢的，之后柳熙之便出现了。这黑影是侯府近日新增的暗卫还是柳熙之自己的随从，当下还不得而之。不过很显然，侯府与这柳熙之并不在同一阵营。
虽未交手，看那人身段气象，自己十招之内不能保证能将其控住。不管是侯府还是柳熙之，能请到这样的江湖高手相护，看来此次柳熙之来淇州巡视之事，并不是修桥固堤这么简单。
今早去柳熙之下榻之地介绍小食的空档，颜端已将跟着的里外随从摸盘了遍。除去一般杂役，近身护卫有四个，外加那日交过手的鲁莽一等侍卫庞督领，再无其他人，至少当日颜端并没有见到那个黑影。
若是只有这么几个护卫，庄侯府内外布守的那些暗卫又将作何解释。昨夜颜端探过去时，前门、偏门、后门以及内院之中守着的，就有四五队。在他看来，功力虽不及那个黑影，但各个严阵以待。
若像此前探囊取物一般将庄珩从侯府拎出来，似乎也没那么容易了。
不管怎样，淇州忽然多了这么多不可控势力，颜端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尤其当下，有了软肋的他，更要时时处处留着心。现在乌鸫日夜跟在身旁，颜端又派了两个有些身手的小厮在外跟着，可他总觉还是不够。
此时他的软肋正隔着一桌盘盏，眨着亮晶晶的眼眸，等他的下文。
墨同尘体弱，有时又敏感多思，加上这旧疾一直不好。这些令人烦扰的事情，颜端并不打算让他跟着烦心。
“此前阿尘说得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修桥之事是水部员外郎和熙之先生坐镇监管，谁人所为，如何修缮，自有他们处理。你我只管好这分内的小食即可。”
“你我？”墨同尘第一次从对放口中听到将这两个字放在一起，他微微挑下眉，“这小食之事，怎么还有‘我’？”
颜端顿了顿，道：“阿尘的糯米荷包很是受众人喜爱，尤其是那个庞统领，听到之后恨不能立时就要跟我回来吃上几只。”
“庞统领？上次伤你的那个莽撞大汉？”墨同尘原本对那个莽汉无所谓喜欢还是讨厌，可上次对方竟然故意试探颜端，还动了刀，这笔账是要记下的。他鼓着气，心里憋着小心思，“他砍伤了你，还敢吃我们的小食，不怕我们往他的那份里面加小虫么？”
“加小虫？”颜端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让那柳凌写给我的菜谱上没有小虫这道食材？”
墨同尘“噗嗤”一声笑了：“这小虫当然是为庞统领量身定做的了！等回去我让阿禾去捉两只蚂蚱来，掰下来的螃蟹腿也可以，都给他加进去。硌掉他的大牙才好！”
颜端看了眼手中的杯子，若有所思。“今日商议的是，我们只需负责制作，所有小事的运送和派发等都交由这庞统领打理，若是硌掉了他的牙齿 ，他一时身体不适，后面的事情看来还需要从长计议。”
墨同尘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指着眼前这个呆人道：“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就算找来了蚂蚱，每个荷包长得大同小异，哪里就分清哪一只加了料呢？万一被无辜乡邻吃到，一则我们心中有愧，再者不也影响了咱们尘端食肆的名声么？”
我们？！咱们？！颜端瞳孔微微放大，他觉得有股力量在轻扯自己嘴角。
“都听阿尘的，阿尘说放小虫我们就放，阿尘说不放小虫，那庞统领休想见到一只蚂蚱腿子。以及，阿尘这么在乎尘端食肆的名声？”
墨同尘放下筷子，手肘撑在桌上，直着下巴道：“自然是在乎的！本公子和阿禾的衣食住行，目前不都得指着这食肆么？若是食肆垮了，让我们主仆二人睡大街么？”
颜端从就近的葵口深盏中盛了一盏雕玉洒珠般的白润菜肴，递给面前人：“有我在，食肆断不会有事。你们更不会睡在大街上。”
“那要感谢颜大公子的收留之恩咯！”墨同尘心安理得地接过，眯起眼睛，用小匙挑出一块清透如冰、圆润如珠的圆子放入口中，“荔枝？！”
看来对方是喜欢，颜端放了心：“再尝一口这汤乳如何？眼下荔枝当季，正好做了这道荔枝腰花。若阿尘认可，便加入食肆的餐单中。”
墨同尘忍不住点头，声调明显高了起来：“汤底浓郁，咸香滑软，再搭上这荔枝的果香，吃上一盏，一天的烦心事登时烟消云散。”
颜端没想到竟得多墨同尘如此高的评价，在对方追问用了什么食材、如何烹煮时，像个被学堂先生表扬了的学童，认认真真说着自己做课业的过程。
这道菜说来也没什么太复杂，用豚骨、母鸡等熬煮半日，便可得纯白浓郁的鲜亮高汤，取一碗备用。将清酒和松针将处理后的菱格腰花入水汆煮，色泽嫩白色时捞出，荔枝去壳铺在盘底，脆爽腰花铺于其上，最后注入浓汤，汤鲜色柔的一碗荔枝腰花就好了。
“这道菜的难点在高汤，从驿站回来时便着手准备，想着你近日劳累给你补一补。”颜端往墨同尘身上打量一番，“确实清瘦了。喜欢就再吃些。”
墨同尘仰头将手中杯盏见了底，然后伸出胳膊，直直递给颜端：“一盏已尽，烦劳颜公子给添上！”
此时门外小厮敲门，说墨同尘方才吩咐的白玉豆腐好了。闻言，墨同尘忙起身，脚步轻快走到门外接了过来。然后背对着颜端，悄咪咪先端至一旁的桌案上。
“是什么，还这样神神秘秘的？”颜端盯着墨同尘的背影，对方似从怀中掏出什么洒在了上面。
墨同尘微抬着下巴，笑语盈盈走过来，将手中一只天青色葵口碟放至颜端跟前。
颜端垂眸看去，却见一碟寻常豆腐，上面洒着朱紫色叶碎，只是样式清雅些，如雪山映碧湖，其上点缀片片红梅。
不对……离近的一瞬，颜端似乎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熟悉到颜端眼前出现了幻觉，往昔碎片如风吹书卷，一页页在脑海中翻转，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是这叶碎的香气！
“阿尘……这朱紫色的是什么？”颜端掐着指腹，奈何语调还是带出了不易觉察的颤音。
“这是紫苏叶碎。上一次晾晒的，被那庄珩来家中捣乱时弄砸了，前些时日又让阿禾采了些。紫苏碎搭白玉豆腐，别是一番滋味。阿端，来试一试。”
耳中嗡鸣，颜端只听清最后一句“试一试”，他用筷子挑起一块，入口的刹那，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如遭雷击。
这香气如一道利光，通过鼻息直击心灵。有那么一闪念，颜端仿佛看到它化作长剑，砍向自己已封固五年、早已锈迹斑斑的记忆铜门，一下接一下。
颜端猛地捂住胸口，恍惚中他看到记忆深处的那个影子，正在铜门旁冲自己招手。颜端下意识冲过去握那只手，不料扑了个空，徒留一抹化不开的苦涩。
“阿端……你怎么了？”墨同尘伸手在颜端眼前挥了挥，“你觉得这味道如何？阿端？”
见对方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滞在半空，墨同尘轻轻上前，握了上去。
*
“昨夜……抱歉。”
明月皎皎，清风微醺。两人踏着月辉沿着平整的青石板一路向前。
“嗯？”墨同尘佯装不知对方在说什么，忽然向前快速跑开两步，挡在颜端面前，巧笑道。
“方才，你不怕我在那碟白玉豆腐中下药么？”
一碟豆腐，墨同尘请对方试试，谁知人家一口接一口，竟然全部吃完。就像那小小一方豆腐中藏着什么千年宝贝一般，他要一块不剩地吃完方能解锁。
至于有没有成功解锁，墨同尘看不出来，但借着月色，他看见颜端的眸色越来越深，带着压迫感地朝自己俯身过来，声音从未有过的笃定：
“我信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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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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