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淇州的喧嚣与**,渐渐隐退。长街的天际线,灯火次第暗下。木椽檐角上翘,直指碧空,天际几颗星子忽明忽亮眨着眼。
昨晚颜端未听墨同尘的劝告,最后去了墨同尘认为的是非之处。墨同尘以为对方身陷险境,焦虑恍惚中险些犯病。
颜端看着帐中之人,攥着自己衣角放能寻得片刻安稳,心下又是愧疚又是怜惜。该如何弥补歉意,该怎样怜惜对方,颜端真切感受到“挫败”二字,他平生所学恨不能全用上,似乎也于事无补。
然而对方带着冰冷恨意的那一句“你不信我”,更是让颜端直接破了防,当然破防的同时,他自认为自己也摸到了允许通往“墨同尘”国度的一张通关文牒。
微风习习,夜色温柔。月光下两条影子,静静随着这淇州的青石板,一路向前,若即若离。
一股暧昧缱绻的气氛,随着街角路旁某种不知名的小花散出的清幽香气,在二人中间越发浓郁。
两大两小四只靴底踩在空旷的初夏。墨同尘看着地上的影子,衣衫飘忽,不时交叠,心神不禁微微荡漾。他喜欢这种缓步闲走的感觉,仿佛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二人并肩行走。
命运向来捉弄人,命运更让人难以捉摸。若当初断了求生的念头,若今春放弃来淇州,若当日没有路过食肆……是不是在这茫茫人海中,就错过了彼此?
没有了颜端的墨同尘,终将是一个失了魂魄、浑浑噩噩的空壳皮囊。
好在上苍垂怜。跌跌撞撞,还是让他找回了他的阿端。此时的墨同尘,内心充盈又知足。
颜端的这句“我信你”,是回答方才的顽话,某种意义上更是对他的一种承诺和誓言。
这句话的重量,墨同尘自是明了。他从未想过这三个字会从颜端口中说出。对一个不擅言辞之人而言,这便是他能说出的最缱绻的情话了。
所以刚听到这三个字时,墨同尘整个呆住,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怕是自己空耳,更怕对方只是随口一说,到头来落得空欢喜。
似看出了墨同尘的迟疑,颜端上前一步,执过他的手,握在掌心,眼神坚定且炽热,又柔声重复一遍:“我信你。”
无人时,颜端在墨同尘面前不戴面具。或许从第一次见面起,颜端就莫名认定,墨同尘从不是他要设防之人。
我信你。
墨同尘看向那熟悉的眼眸,隔着月色,隔着五年来只有梦中吹起的断锋崖的风,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曾经的那个阿端,以及和曾经的那个阿端在邶州崖坡草地上手牵手、无忧无虑奔跑的自己。
岁月流沙迷人眼,墨同尘眸底一酸,这些年的委屈和苦楚如泉水般从心底一汩一汩往上翻涌。
好在都过去了。阿端此时正好端端站在自己身边。翻涌的泉水中带出一线明亮的欢愉。
见墨同尘直直看着自己,不说话也没有别的反应,颜端有些不明所以,他将轻轻揉了把手心中那只纤瘦又骨节分明的手,俯身低头,凑到墨同尘面前:“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问还好,这一问,泉水失控,宣泄似地冲出眼眶,两行泪扑簌簌落下来。
颜端伸手托住眼前人脸颊,拇指抹着滚烫的泪珠,无奈擦掉这串,那串又落了下来,心疼中带着慌乱:“是不是我又说错什么……或者做错了什么?”
墨同尘摇摇头,猛地勾住对方脖子,蜷进对方颈侧,任凭泪水横溢,颗颗渗入对方衣领。
这无声的哭泣,比嚎啕悲声更戳人心,颜端抱着怀中盈盈不及握之人,心中也是百感交集。此前自己究竟在烦扰什么?一个不在身侧的假想敌,一个不知是否尚存与世间的故人,真就抵得过眼前人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真切靠近?
颜端啊颜端,你哪怕有一次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入对方眸底时、墨同尘那怎么都压不下的欣喜与渴望,都不会心心念念纠结到现在。
颜端轻车熟路地将下巴埋入对方颈窝,闭上眼,认真感受着怀中人的心跳和体温。
一个冰凉的影子,怎抵得过心头跳动的热血?
阿尘,不管那个影子是谁,不管他在你心中是怎样的分量,只要你朝我迈出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有颜端。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颜端不知何时起,竟开始贪恋这紧紧相拥的柔情。他将脸颊往对方颈窝又深埋了埋:
“阿尘,我信你。你也信我,好不好?”
怀中人愣了下,脸颊隔着浸湿的衣衫,良久,带着些鼻音,幽幽道:“……信你什么?”
颜端视线放远,坚毅地看着前方。
“有我在,断不会让你有事;有你在,我断不会让自己涉身险境。”
*
颜端将墨同尘送回院子时,柳凌和乌鸫等人房间的灯都熄了,满院笼着静谧,只留了廊灯一盏。
阿禾守在墨同尘卧房中支肘坐等,早困得前仰后合,眼皮差点耷拉到下巴。听见房门响了,一下惊醒,踉踉跄跄扶窗把门迎出去,声音含混带着睡腔:“……公子怎么了?”
“无事,走累了。去打盆温水来帮你家公子擦拭下浮尘。”颜端小心抱着墨同尘,将人轻轻放在床上。
阿禾忙跟上来,将眼睛揉了又揉,确认他家公子真的无碍,只是困倦而已,才放了心,斜着眼嘀嘀咕咕走出来。
心想这扫把星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抱他家公子就抱他家公子,说指使谁去打水就指使谁就去打水!伺候他家公子是自己的差事,不知何时开始,这人竟然越俎代庖,抢了自己的差事。真是太不知里外了!
不一会儿阿禾端水进门时,一眼看见颜端将他家公子的第二只短靴脱下,弯腰放在床侧的小脚榻上,此时还要伸手去动脚上罗袜!
“扫把……颜公子,别动!放着我来!”惊得阿禾一盆水恨不能洒出去半盆,慌里慌张奔上来挤开这位颜公子,“我家公子怕……怕生!近身之事不劳烦颜公子了。”
阿禾从床榻里侧拽出一床丝薄衾被,将他家公子从脖子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还嫌不够,想将颜端从他家公子身旁挤开,奈何心中试量了两下,终究放弃了。
硬来的话,谁打得过这扫把星啊!阿禾决定先从旁盯着,万一他若动了什么歹心思,自己就大叫出来,让柳公子和乌鸫他们全部来帮忙。
颜端看了眼阿禾,并未多言,他坐在床侧,俯身靠近墨同尘,极尽轻柔地将人唤醒:“阿尘,阿尘。”
墨同尘慢慢睁开眼,见是颜端,忙翻身靠过来,抓住他的手:“阿端,怎么了……抱歉,方才我睡着了。”
“睡吧。无妨,我说句话就走。”颜端宠溺地将墨同尘碎发掖到耳侧。
“走?你要去哪?”墨同尘从枕上半挺起身,死死抓住对方。
颜端将人重新扶回枕上:“我回食肆。今日小食的食材都准备妥当,明日开始往桥上供应,第一日我需要看着点。你安心去学堂,不用挂心。明天有什么想吃的?”
墨同尘稍稍放下心,慢慢陷进软枕中:“现在一时没想法,我明日想好了,让小厮带话回来给你。”
颜端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对方,捧着墨同尘的手,又轻轻唤了声:“阿尘。”
“怎么了?”墨同尘见他眸色渐深,神情严肃起来,又要紧张地撑起身子,却被颜端伸手按住。
“阿尘,”颜端喉结滚了滚,似在认真组织语言,停顿片刻,柔情缱绻地看着墨同尘,“今后,我希望我的每一次离开,哪怕短短几个小时,你都是知晓的。我会同你告别,告知你我去哪,还有……更重要的,告诉你,我何时归。”
都说床榻耳语之话,信一半就好。但颜端承诺给墨同尘的,他一字不差全做到了。食肆添了小食之事后,越发忙起来。但颜端得空便同墨同尘一起用饭,每次还变着花样哄他多吃些,说这样提笔练字才有气力。
阿禾一开始一百个不同意,后来发现他家公子不仅心情舒畅,连气色都红润起来,更多些意气风发的劲头。也就不再过多阻拦了。
*
随着尘端食肆与熙之先生的桥堤工程走得越来越近,食肆内宾客结构似乎也出现了多元化趋势。
除了常见的乡绅贵胄、街坊四邻,一些生面孔也渐渐多起来,进门便开始四处打量,身象面相,既不像本地人,更不像寻常百姓,似乎带着些江湖杀气,或者说邪气。
这个情况变化,最开始是乌鸫发现的。
他满心忧虑地将此事私下告诉颜端时,颜端不以为意,似乎早就知晓,还劝他不要多想。账房刘先生不是常说,开门做生意,迎四方客,揽八方财。迎来送往正常招呼即可。
颜端上心的是另外的事:“你们跟着墨公子的,平时要更加上心。若发现任何可疑之人靠近,定及时知会他。还有,食肆之事,不要让墨公子分心。近日食肆较忙,尽量不要让他来食肆。我得了闲,就去看他。”
乌鸫快走出食肆大门又被叫回来,被补充了一个差事:“墨公子若有什么想吃的,随时传话回来。”
乌鸫一一应着,一切看上去都很合理,可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等他眉头紧锁地走回院中时,突然一拍大腿、茅塞顿开:
“我说哪里不对头呢!这还是他们东家么!何时变得这么……这么婆婆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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