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颜端等从帐中告辞出来。他接过乌鸫手上的荷叶,亲自帮墨同尘遮着日头。
“你怎么来了?外头太阳这么大,加上暑气上升,”
“听闻颜大公子在这长桥上劳作,我特意来监工,看看你有没有偷闲躲懒?”
“在阿尘看来,我有没有偷闲躲懒?”
墨同尘的影子藏进颜端的影子,边缘清晰的剪影,随着脚步衣摆轻荡。
“值得奖励一根五色绳。”墨同尘低头从身侧香囊中取出两根彩色丝绳,在颜端面前晃了晃,“带上它,驱邪避祟,百病不侵。手给我!”
“驱邪避祟,百病不侵?”颜端在墨同尘手中看了眼,普通彩绳而已,他想不出有什么比道士们自诩的符篆功效还厉害。心中虽不解,递出的手腕却没有半分迟疑。
“不对,那只手!”
颜端将荷叶换至另一只手,看着墨同尘将其中一根丝绳围上自己腕部,稍作调整,打了个蝴蝶结。
一身玄色劲装,袖口露出这一抹彩色,倒显得整个人活泼起来。不过“活泼”一词,用在面前这个呆子身上,似乎有几分好笑。
“怎么了?有开心事?”颜端转动两下手腕,调整下手腕上的小小“入侵者”。印象中,他似乎从未贴身佩戴过饰物。
……嗯,有点可爱。
“每日佩戴,千万不能摘!吃饭、睡觉、哪怕沐浴都要戴着。要等端午后的第一场雨,对着朝南的树枝,恭恭敬敬作个揖,再用剪刀咔嚓一下剪断。”
颜端点点头,心中默记着这繁琐的步骤和仪式,忽然眸色一转,俯身看向墨同尘:“既是能驱邪避祟、百病不侵,我帮阿尘也戴上。”
墨同尘眼角湾笑,刚要去接那握在手中的荷叶杆,却见对方轻轻向后一躲,从怀中掏出巾帕,将参差不齐的茎杆仔细包住,方轻轻递到墨同尘手中:“有细刺,小心弄伤手。”
颜端为墨同尘齐整地系上彩绳,忙接回荷叶伞,生怕晚一点对方的手就能累断了。
“方才熙之先生对你很是欣赏。夸你有过人之处。阿尘还有什么过人之处?”颜端谦逊又认真地等着对方的回答。
倒不是美玉在怀,别人夸了它,你才知道它的好。而是别人站在旁观角度、看到了自己从未意识到的、这块美玉的其他绝妙处,未免好奇心作祟,也想知道更多。
“我有什么,颜公子还不知道么?”此话一出,墨同尘忽觉哪里不对,忙低了头,加快脚步去踩弄地上的影子。
乌鸫和另一名小厮,不远不近缀在后面。这两个小尾巴一会儿看天,一会儿又看地。或许是阳光太烈了,俩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几日去院子中的次数少,颜端问墨同尘近日休息得可好,有什么想吃的。
提到吃的,墨同尘忽然想起今早来寻颜端的真正目的:“青梅乳酪已经上市,江湾后山的那片梅子,也应该能入酒了,今日原想去看看你是否得闲……”
“得闲。”
颜端似乎也在期待此事。他转身交代小厮回食肆告知刘先生长桥这边已妥当,其他事照常即可,若有紧要的去院子找他。又让乌鸫先去准备一些山泉水。
乌鸫二人得令,如羁鸟返林,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儿没影了。
*
进得山中,周身顿时凉爽下来。
青石小路从二人脚下蜿蜒而上,穿过郁森森的参差林树,消隐于深浅不一的绿意中。
颜端伸出手,墨同尘心领神会。一只影子牵着另一只影子,在林间踩出两串轻缓的脚步声。
山路转缓时,坡地上兀地出现一片梅林。清风袭来,明亮柔甜的果香,裹挟着二人走至最近的一棵梅树下。
抬头望去,目之所及,簇簇青梅坠满枝头,圆润饱满,似乎树树的所有情绪和心思,都塞在里面,鼓鼓胀胀、欲言还止。
“梅熟七分,正当其时。”墨同尘一抬手,毛茸茸、圆乎乎一颗梅子便到了手心,很是乖巧,“看来今日此行不虚。”
“阿尘,也会酿梅酒?”
墨同尘眼眸顿了顿,将梅子凑近闻了片刻,笑着递给颜端:“家中有位厨子擅长酿酒,梅酒、荔枝酒还有参酒。我……耳濡目染了一些。”
那颗梅子在颜端手中摩挲着。有些话,没想好怎么问,于是先说了点暖场题外话:“前些时去取玻璃坛子时,弄冰室荀爷也给了一个酿酒方子。”
“哦,那荀爷给的是怎样的方子?”墨同尘来了兴致。
颜端眸光流转,念道:“山泉濯洗,生绢净果,铜刀篆刻,而后清酒落梅,静待岁月酿之……”而后又转了话锋,“阿尘家中如何酿梅酒?”
墨同尘细细咂品着:“那位荀爷的方子也是极好的。铜刀篆刻,清酒落梅。青梅经篆刻入酒,梅汁更易与酒融合,也更快出色,偶尔还会有果肉析出。我的方子在‘铜刀篆刻’这一步略有不同,但做出的梅酒在汤色澄澈上,或许能更胜一筹。”
颜端的眸色更柔了,对方说得认真,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来,将梅子的轮廓吻在对方脸颊:“那我们按阿尘的方子来,如何?”
“好。我此前酿的那一坛……”墨同尘正说得高兴,忽然想到什么,眼神中的熠熠亮光,瞬间灭了。
墨同尘没有说下去,因为此前酿的那一坛,随着五年前的那场大火中,永远葬在了那回不去的断锋崖。
眼神黯淡下去的一刻,颜端的心也跟着一揪,他忙上前揽住墨同尘的胳膊,正想着该如何宽慰,却听对方幽幽地道:
“都过去了……此前的已不重要。这次有琥珀霜糖加持,定会酿出不一样的味道,对么。”
微风吹过眉间,颜端的瞳孔缩了缩。他觉得眼前人看自己时很近,看自己的眼眸时,却又有些旷远。
像是急于从自己的眼睛中看到什么。
是过去的自己,还是自己的过去?
颜端尚不得而之。但不管是什么,能这样静静守着眼前人,他的内心便已安定。
一缕碎发飘至额前,颜端轻轻帮眼前人理好,而后双手一举,将人平稳放在近旁梅树的低矮枝杈上。
突然的失重感让墨同尘心跳猛地“扑通”几下,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忽然放松下来,倚着树干,微微扬起嘴角,“威胁”道:“颜公子将在下放在这树上,摘梅子的工作,在下可就做不得了。”
“有我。”颜端眼角夹笑,走开几步,在就近的一簇梅果中选出一颗,摘下请树上这位监工小郎君给把把关。
监工之人接过,装模作样看了又看,方赞许地点点头:“不错。颜公子再接再厉。”
得到认可的得力干将,满心欢喜地转身投入了他的战场。
墨同尘将那颗梅子握进手心,轻扬下巴感受这馥郁清甜的梅林之风,双脚荡在半空,嬉水般轻轻踢动着。
不过,在对方转过头去的一瞬,他将梅子放在唇边,吻了吻。
原以为做得隐蔽,这一幕,还是落在摘梅子之人的余光里。
他重新走回来,托起握梅的那只手,轻轻掰开虚拢手指。全程盯着对方,眼神炙热得像是要将对方烤化。
梅子被取出,控于薄茧轻覆的指腹间。方才被吻的那一处,又印上了另一人的唇印。
颜端将梅子还回来,又在对方膝盖上揉了一把,方依依不舍地再次离开。
如同讨到了专属出征慰问。
林风微甜,良人在侧,岁月正好。
颜端一颗颗采撷着,这来之不易的果子。
他知道身后那温柔的目光,望向的是此时此刻的自己。
对他而言,这已足够。
*
阿禾带人将两篮梅子接回来时,乌鸫的山泉水也已就绪。
众人齐动手,将梅子倒入山泉,颗颗逐一清洗,洗去绒毛与浮尘。
不一时,“扑通扑通”梅子落水之声,叠着欢声笑语,溢了满院。
肥嘟嘟的梅子,接下来倒进盛满山泉水的木桶,进行泡水“杀青”,这样酿出的梅酒,便不会涩重透苦。隔着清水看去,沉在桶底的梅果们,颗颗如浴水翡翠,透灵又诱人。
等待杀青的时间里,阔朗的书案上撤去了纸笔、书卷、镇纸等物,素色生绢静静平躺在那里,等着出浴的青梅们。
清洗后晾晒过的玻璃坛,齐齐站了一排,阳光一照,散发出水晶般的清澈光芒。
酿制比例是一份青梅、一份松泉酒,加半分琥珀霜糖。此刻的正认真称量霜糖的乌鸫,却发现有一只手悄摸摸探进糖罐,好容易夹住一颗,正准备收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人赃俱获。
“公子快看,阿禾偷吃!一定要罚他!”
“好,罚,重重罚!就罚他将那碟新买的荷花酥分与大家吃,我们一枚也不给他留。”墨同尘摇着折扇在一旁笑着“观战”。
说笑间,青梅沥净山泉水,被裹入柔白的绢布。细绢贴着平滑的梅果弧度,抚过每寸青梅肌肤,所到之处水珠尽消,不留一丝沐浴过的痕迹。
装坛注酒环节,所有人围上来。每个玻璃坛装入八分满的青梅,其上铺一层称好的蜜色霜糖,之后注满松泉酒。
果青而蜜浓,梅香而酒冽。青梅被酒气一激,芬芳馥郁之气登时盈满书房。
被密封好的玻璃坛,仔仔细细放回抱厦内,遮光避燥,静待岁月酿制。
一时完工,有人提议,还剩了些松泉酒,不如大家同饮一杯。众人无不拍手称赞。
而墨同尘不胜酒力,一盏下去,便有些力不能支。
他迷迷糊糊让颜端扶自己回房。
颜端刚将人抱至卧房,忽地怀中人呼吸渐重渐乱,挺直上身搂住自己脖子,在那滚烫的耳垂上咬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第 46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