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同尘原本白皙,衣衫下红一块、紫一块的淤痕,摆在那里便愈发明目张胆,也让看的人触目惊心。
颜端眸色凝重,薄茧浅覆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一枚盈润青瓷药盒。好在墨同尘仰于枕上闭目养神,并未看他,才让涂药动作得以进行。然而药膏每涂上一块淤伤,他心中自责也跟着多一分。
人是有惊无险回来了,今日没能亲自了结那伤害阿尘之人,颜端心中阴翳越积越沉,不过眼前重重“罪证”昭示着昨夜自己在墨同尘身上犯下的层层罪行,似乎更令他心神不宁。
胳膊、脖颈,以及胸前的伤痕,已经用药膏处理过了。根据印象中的行为推测,腰部和脚腕等处的痕迹应该更甚。
颜端将手中药膏放置一旁,巾帕拭过手,指尖轻动,将散在墨同尘身上的衣衫理好,俯下身,一丝不苟开始……系、扣、子?
墨同尘仍卧在枕上,眉心微蹙,待系到颈侧第二枚扣子时,修长无力的手指捉住颜端的手。
“阿端,你要走了么?”一双无辜的眼睛望过来,轻轻眨着。
颜端将半覆过来的手握进手心,送到唇边,印上一枚吻,温凉轻柔:“不走。你好起来之前,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陪你,好不好?”
枕上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这种情况下,不否认就是默许。颜端松了一口气,只要对方让自己待在身边,总有弥补机会。他看着他脸色因虚弱更加苍白,心中又是一阵心疼,刚想说什么,却见对方眸子流转,瞥了眼系到一半的扣子,“这药……涂好了?”
“上半部分的,涂好了。”对方神情自若,神色中透出一切尽在掌控的从容。这很符合颜端的做事风格,有条不紊,循序渐进,哪怕是涂药,也要从上而下、一以贯之。
颜端将最顶端扣子一丝不苟系好,见墨同尘未动,手掌退下来往对方脚腕位置挪去。
案上烛火摇曳,墨同尘下意识向屏风位置望望,不知阿禾的小食几时做好。他犹疑片刻,欠身坐正了些,微微屈膝。脚踝处,深深的握痕如两条锁链紧紧缠在那里。
看出颜端神色有变,墨同尘忙扯住衣角,遮住那两圈握痕。一双温暖的手却伸上来,不容分说将衣角卷上,搭至膝上。
“痛么?”
对方声音低而哑,很明显他自己也被惊到了。昨夜酒劲过大,自己握拽的力气……着实大了些,至少对眼前人而言,有些过分了。
“现在……不痛了。”
“阿尘,昨夜……对不起。今晚,又让你独自面对险恶,我……”
一根手指虚虚压上颜端的唇:“不管昨夜还是今晚,都是我墨同尘自愿的。阿端,你从不曾亏欠于我,更无需道歉。”
颜端垂下眸子,视线从握痕转向烛台,簇簇火苗在他眸底跳窜:“此事,皆因我而起。是我行事欠考量,害你卷入其中,受这无妄之苦。我,操之过急了。”
墨同尘从未见颜端有过如此沮丧神情,他担心对方再提及食谱,提及猎鹰门,提及自己一直在遮掩的过往。他今夜着实有些累了,累到哪怕再多些情绪波动,自己便很可能缴械投降,忍不住将那濡湿的真相,合盘交付给眼前人。
他微微侧头,抬手抚摸着颜端的眉眼,将那紧蹙的额头轻轻抚平,对着眼前人笑笑:“阿端,这药……还涂么?”
阿禾端着两盏酒酿元子进来时,颜端已将每一处伤痕悉心涂抹到,不知不觉中还应了一些奇怪条约。
比如,墨同尘与阿禾的欠款一笔勾销,今后不仅不能再提,还要定时定量发月钱;这院子呢,他们主仆二人想住到几时便住到几时,想如何修缮便如何修缮,想留谁来住便留谁来住,谁也不能干涉,包括颜端自己也不行;至于颜端,若不能一日三餐相陪,“晨昏定省”是要有的,哪怕只是简单打个照面。
太累了,墨同尘倒在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颜端单方面“约法多章”。当然无论他说什么,颜端就应什么。好似对方多提一些要求,越过分、越无理,颜端的心中,也就多安定一分。以免对方说过便忘记,还主动提出要白纸黑字落下来。
墨同尘笑着摆摆手,说这种占便宜的事情,他向来记得清,关键是他相信颜大掌事的人品,断断不会同他一个穷书生赖账。落不落在纸上,都不打紧。出于礼尚往来的“客套”,墨同尘问对方是否也有什么要求,趁他现在心情好,可以勉强挑一件考虑考虑。
话一出口,墨同尘就后悔了,因为眼前这个呆子真的认真思考起来。他从床侧站起身,背手在房间慢慢踱着,眼神在窗扇屏风间扫了两个来回,似在丈量些什么。不多时,他坐回床侧,握主墨同尘的手,道:
“我想搬至这个房间。书房床榻搬来放置于窗前位置刚刚好。”
“不行!不行!”不等墨同尘回应,阿禾急匆匆走进来,将那两盏酒酿元子放置案上,“我家公子睡眠浅,夜晚房中不能有人。”
阿禾边说边挤到墨同尘和颜端之间,假借帮他家公子掖被子,将那稳坐床榻之人“赶”到了一旁的凳子上。
颜端神色淡然。他看了墨同尘一眼,对方没表态,这就让他有了三成胜算。
剩下的七成胜算,就藏在昨晚抓着颜端的手、在罗衾下慢慢探索的那只手上。
阿禾将酒酿元子端与他家公子,墨同尘接过来吃了一口,对阿禾大加赞赏,又问阿禾自己是否吃过了。阿禾说他在厨房留了些,稍后给柳凌、乌鸫他们也送些去。碗盏微烫,他用巾帕帮他家公子托住盏底,却听那不识趣之人在背后“威胁”。
“今日一时大意让那黑衣人逃脱,若他偷偷潜回来,该如何是好?”
阿禾悄悄朝身后翻个白眼,他刚想说不是还有他在外间守着么!转念一想,连乌鸫和两个小厮都毫无招架之力的高手,若真是半夜再回来,自己无论如何是拦不住的。就算颜端在隔壁书房,自己跑去求助的空档,他家公子也早被人带走了。
阿禾看看墨同尘,语气中带着试探,商量道:“公子,当下情况特殊,或许请颜公子在房间内暂住些时日?我就在外间,夜晚公子若有什么吩咐,随时叫我。”
墨同尘没说话,看了眼案上的另一盏酒酿元子。阿禾会意,忙将那盏元子递与颜端,说稍后他请乌鸫等一起将颜端的床榻挪过来。
等一切安顿妥当,早过了子时。
月光流转,隔着窗棂洒了半地霜辉进来。
侧卧枕上的墨同尘,伸手撩开垂落的床帏,挂上一旁那弯银钩。他双手合十,脸颊枕于手上,借着月色,看着不远处的床榻上,颜端正规规矩矩睡着。
月辉如霜,时间在那张冷峻的面庞上静静流淌。
此时的墨同尘,方觉出后怕来。丝丝冷汗附上后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若绑架之人与颜端没有这份情谊在,自己就那么冒冒失失去了,说不定现在连个整尸都存不下来。眼下又留有谁人和阿端同眠一室、同享这静夜安宁?
此前的自己无所畏惧,生死更是置之度外。可找到阿端后,墨同尘换了念头,他要好好活着,和颜端一起,好好活下去。
从前年少无知,以为可以有数不尽的明日等在前面。将来二人要一起云游山水,看遍世间万千;也要筑一方小院,藤门竹篱内植上几株玉兰与桂树,春赏花姿,秋酿桂糕……
奈何断锋崖一场钻骨腥风,将对未来的所有幻想与期待齐齐斩断。
时隔五年,今日再次触摸到当年颜端送他的那把弦月刀,墨同尘心中酸胀又苦涩。那把刀,见证过他与颜端最为无忧欢喜的时光,也带着他此生永远抹不去的伤痛。
砂砾吹进眼睛中已是痛痒难耐,锋利无比的弦月刀剜进胸膛,又会是怎样的痛感?墨同尘不敢想,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因为那就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淖,一旦踏入,便陷落沉溺,灭顶哀伤顷刻将他吞没。
不知不觉,墨同尘从床上下来,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侧的床榻。月光如水,铺在冰凉的地面上。中间不足一丈远,隔着的却是一千八百个日夜的噬骨熬煎。
或许过于疲惫,墨同尘精神恍惚,他光着脚,一步一顿,挪向榻上之人。他要去亲手摸摸那道伤疤,他要再听听那熟悉的心跳,他要亲口问问他的阿端……痛不痛。
“叮铃铃——”
一阵清透的金属铃声将墨同尘从似梦似醒的状态中唤回,他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脚边缠上一段丝绳,上面的几支小铃铛还在嗡嗡响个不停。
外间响起凌的乱脚步声,接着阿禾绕过屏风猛地冲进来,当他发现这铃铛机关“捕捉”到的是自家公子时,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他点上烛灯,上前将他家公子搀回床上:“公子,怎么还没入睡?可是要喝水?鞋袜怎么没穿?要受凉的……”
墨同尘在阿禾手中喝过半盏茶后,重新躺回枕上。床帐落下,烛火熄灭,一切恢复平静,只剩无声无息的半地月光,守着着这不安宁的夜。
床榻上的颜端,静静卧着,待墨同尘消隐在床帐之中,他早已哽在那里的喉结,方缓缓滚动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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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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