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庄侯府寻菜的帖子,第二日便送进尘端食肆。
颜端正陪墨同尘吃早饭。一碗清粥搭着凉拌新笋等三两碟小菜,不紧不慢,简单惬意。他给墨同尘添了半盏粥,方向来回话的小厮手中看了一眼帖子,不以为意。
“知道了。回去请刘先生将这帖子收好即可。”
此前老侯爷在时,他应了那“落雨观花”的帖子,是因为想借此引出与自己身世有关之人。上苍眷顾,他得偿所愿。颜端看了眼身边人,眸色不觉柔和下来。
眼下庄侯又满城下帖子,可不简单只是寻菜。他城府颇深,又身涉当下最敏感的两王之争。
侯府寻菜,自是这人人趋之若鹜。不过大多时候,热闹,还是少凑为好。
家中刚因为食谱之事闹得兵荒马乱,阿尘还险些出了大事,断断不能再有什么闪失。
小厮站在当地并未挪动,似还有事,一双眼睛颇是为难地看向颜端:“刘先生料定东家会拒绝这次寻菜之事。让再请示下若侯府来人催帖,我们该如何应对。”
毕竟这是侯府征帖,平头百姓哪里敢违拗。凡事也不能太出格,有时面子工程还是要做一做。
墨同尘放下筷子,同小厮说道:“你回去告诉刘先生,若侯府来人催夏日小食,就将为长桥订制那套小食送了去,糯米荷包、定胜糕、豆糖,还有清露茶一起。根据食肆售卖情况来看,反响甚好,也不算敷衍了侯府的差事。”
那小厮是个新来的。他只知道他们东家因墨同尘受伤了,才搬至院中同住。原以为东家是怕自家院中出了事不好交代,所以亲自来看着。哪曾想,众人口中冷若冰窟的东家,却是如此谦柔随和一人,不仅陪墨同尘用早饭,还给人添粥布菜。
就连食肆这么重要的事情,墨同尘直接替他做了决定,他竟然……竟然还有些得意?
不过食肆是东家的食肆,食肆的决定还是要听东家的。小厮一时不知该如何办,他看看二人,最后将征求目光投向颜端。
“怎么,你觉得墨公子的法子不好么?” 颜端声音冰冷如常,让带了一路暑气的小厮,瞬间受到三九寒风的洗礼。
“好。这就照办即可。”
小厮刚转身要走,忽又被颜端叫住:“稍后将二楼阁间那坛霜糖樱桃,用食盒装好,连坛子一起送过来。”
这时阿禾走进来,问他家公子晌午有什么想吃的,他这就去准备。墨同尘看着自己还剩了小半盏的粥,无奈笑笑:“这几日轮番被逼着吃东西,腰都圆了一圈。”
“无妨,多吃些东西,伤才好得快。”颜端往墨同尘面前碟子中,夹了块糯润的腌制瑶柱。
墨同尘低头看看,并未动筷。他原本饭量就小,天气一热,胃口更薄了。
“柳公子如何了?若他醒了,厨房温着粥,让他吃些。”
为照看柳凌,阿禾昨日在西厢房外间榻上守了一夜。他家公子这边阿禾更不放心,所以将乌鸫拖至墨同尘房间外间守着。
“柳公子这会还睡着,郎中开的汤药煎上了,等他醒来吃过早饭再服用。”阿禾往外间又瞅了两眼,“乌鸫呢?他昨晚没在这守着么?”
墨同尘先是快速看了眼颜端。阿禾的那些心思他自是懂的,笑道:“乌鸫昨夜……在的。他一早出去了,应该马上回来了。你寻他有事?”
正说着,乌鸫“叮叮铃铃”大踏步从外走了进来。怀中抱着两个铜壶,身都更是横七竖八挂满了一堆,活像个插满了箭的活靶子。
“东家,您要的东西,我找齐了,看看如何?”乌鸫一脸喜笑颜开。
“投壶?!”阿禾眼前一亮,忙上前帮乌鸫“卸货”。
墨同尘这满身伤痕一时半刻消不下去,还需要在家中窝很长一段时间。夏日昼长暑热,虽不宜剧烈运动,然而总是坐卧,身子便会更加惫懒,不是长久养生之计。总归找些轻巧游戏活动下筋骨,颜端便将这差事交给了乌鸫。
儿时在家,墨同尘也爱这投壶,只是这许多年生死都看淡了,哪还有闲情嘻戏。他明白颜端这是变着法地哄自己开心,忙将方才那枚瑶柱送入口中,连盏中粥也全然吃完,还炫耀式地将空盏给颜端看。
“好久没投壶了,难为乌鸫找了来。有了它,咱们院子可就热闹了。”
墨同尘让阿禾将这投壶设备摆至廊下,起身就要去投起来,却被颜端一把拉住。
“刚用过饭,稍歇一歇再去。不然腹中该不舒服了。”颜端扶墨同尘在凳子上坐好,“听闻这投壶是要论输赢的。你们可想好了彩头?若是输了,又该如何惩罚?”
“彩头的话,我有个主意!”墨同尘眼珠一转,笑道,“一天天热了,东市新开的那家汗衫铺子有款不错的珍珠汗衫。今日谁若赢了,就由颜公子出资赞助一件!至于惩罚么……这投壶一般饮酒作罚。可咱这满院子加起来,酒量好的没几个,若都醉了一起耍酒疯,想想就好笑。不如换个罚法。这样,今日投中最少的人,就罚他给大家扫屋子,如何?”
彩头出资人没意见,大家自是乐得开心,连外头跟着的两个小厮也欢天喜地加入进来。
天气晴好,院中嬉闹叫好声不时荡上檐角。巷口那棵槐树蓊郁树冠,偷偷探进头来助兴。
有了昨日花笺纸毫刷“教习”经验,今日的颜端学了乖。以免墨同尘再来追问自己是不是也教过别人投壶之类的。嗐!他只在一旁看众人投掷,自己不点评,更不上手,稍后只需带了独占头筹之人的尺寸去将那铺子中的珍珠衫买来,万事大吉。
虽如此想着,颜端整颗心还是全挂在那满手持箭、发力歪七扭八、投壶结果更是一言难尽的瘦削身影上。别人是箭无虚发,而他墨同尘四支能进一支,就算阿禾帮他求的菩萨显了灵。但全场忙前忙后、吆喝得最开心的还是他这个“半瓶子醋”。
投中与否又有何妨?欢喜便好。向来对自己要求严苛的颜端,忽然意识到,原来不必万事尽善尽美。
就像眼前人这般,哪怕一支箭也入不了壶,但他的欣喜发自肺腑,他的笑声清甜澄澈,而他的眉眼,是自己此生见过的最美风景。
斯人在侧,此前他从未觉得这一方小院如此可爱,让他如此安心又眷恋。颜端忙将视线移开,眸底早已涟漪阵阵,他怕自己情难自控。
夏风拂过面颊,颜端负手站在那里,恍惚间看见发间霜雪慢慢爬上墨同尘两鬓,不过就算脚步蹒跚了对方这脾性仍然半分未改,脸上带着愠色,气鼓鼓超自己走来,伸出食指质问到自己面上:是不是也曾为别人做花笺纸!还有投壶技巧,是不是也曾教过别人!
颜端笑着摇摇头,他理了理对方那已经花白的头发,抽出巾帕为他试了试额间薄汗。
“阿端,要不要也来试试!” 墨同尘手中挥着满满一把箭,身子半探出廊外同颜端打招呼。
脑海中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与眼前这白皙莹润的笑脸,倏忽重叠在一起。颜端抬手回应,一脸认真:“不了。阿尘认真投,输了也无妨,我来为大家扫屋子。”
“颜大公子不为我鼓劲也罢了,怎么还盼我输呢!” 墨同尘笑着白了他一眼,转身投入他的战场中,走几步不忘回头又补了一句,“等我拔得头筹,找你买珍珠汗衫时,可不许抵赖!”
日影渐正,颜端估摸着时间,抬脚出了门。阿尘晨起吃的少,嬉闹了这半日,等会该吵嚷着要东西吃了。
炎暑天气,忌食油腻。而今日颜端打算做一道清谈雅致的冷食。
等再回来时,他已从巷口槐树上折了些枝叶,盈盈一束,甚是乖觉。
嫩叶入水清洗,捣碎磨汁,用细纱将碧绿汤汁过滤出来,慢慢和入洁白面粉,揉捻成团。
小厮进来帮忙,被颜端挡出去。眼下还有什么比陪墨同尘投壶更重要的事情。
青翠面团做成细面,沸水煮熟,之后置入冷冽山泉浸泡。细柔长面化身万千丝绦,在水中轻轻荡着,似将这一季的清凉和清新全然吸附。
绿面入白瓷,配以脆笋香菇等清爽小菜,简单调味后,一碗“槐叶冷淘”便做好了。
赛场上,墨同尘与众人仍打得不亦乐乎。柳凌也从房中出来,坐在廊下观战,不时给墨同尘加油鼓掌,只是精神头差些。颜端素来不喜这柳凌,迎头见他还与墨同尘隔空谈笑,仿佛昨日之病是装出来骗众人同情,心中更添了不悦。
颜端弹去方才沾上衣角的一点面粉,叫停了投壶赛事:“阿尘,我做了槐淘,先修整下,尝一碗再投也不迟。”
墨同尘应着,笑盈盈带众人围过来,接了颜端手中山泉水浸泡的巾帕,边擦汗边炫耀着战果:“颜大公子,我这次是胜利在望了。准备好去买珍珠衫的银子吧!”
颜端扶墨同尘在椅中坐定,先喝了口温茶压下暑气,方将槐叶冷淘端至他面前。
果然,炎炎暑日,单从颜色上看这碗槐淘就已胜出。墨同尘眼前一亮,竹筷轻夹试过一口,忍不住频频点头,称这槐淘简直是他的福星,弹牙劲道,唇齿生津,槐叶清新更是一口入魂。
不一时,众人便将这满盆碧绿分食而尽。更有忍不住许愿的,说若能日日吃上一碗,夫复何求。
饭罢,颜端亲递了盏霜糖樱桃到墨同尘手上,眸色柔和看着对方。
日日吃又有何难,只是等两鬓斑白时,这面便要做得滑软些,不然硌到对方牙齿,自己恐怕要被扯耳朵了。
槐叶冷淘是隋唐时就出现的消暑食品,可以理解为槐叶凉面。
杜甫《槐叶冷淘》中提到了做法:“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
千古饕客苏轼也中意这碗面,存诗《二月十九日携白酒鲈鱼过詹史君食槐叶冷淘》。
这碗面在清代仍受文人青睐,钱谦益《谢德州张太守送酒》诗云,“香翻乳酒倾云液,油点槐淘泻玉盘。”
最近几个39度高温,直接中招热伤风,胃口大减。只是没人家墨同尘好命,没人给做这槐叶冷淘。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第 60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