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色帷帽,自始至终没有掀开。
颜端看不清帷帽下的表情,然而他更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境。
帷帽下的声音虽仍如从前那般冷硬,细听还是能察觉出岁月留下的痕迹。
哪怕顽固如磐石,也抵抗不住时间的风沙。然而浸泡在时间长河中的人心,能抵抗得住岁月侵蚀么?那些藏在心中的过往血污,能被这河水冲刷一净么?
五年前,是眼前人承诺破隼最后一场任务后,可以退出师门与相恋之人避世相守。五年前也是眼前人,亲口下的命令,让自己手刃恋人满门。
退出师门是死。拼着九死一生,破隼毅然选择割断过往、与恋人相守。身为门主,猎鹰若不同意大可以直接回绝,对敢提出此非分之念的门徒或杀或罚,皆无不可。
但猎鹰同意了。虽然狠狠惩戒了破隼,最终还是点了头。
对破隼而言,小小鞭刑的惩戒,无足挂齿。只要这条命还在,只要这副身躯还能陪墨同尘走下去,这惩戒,再来几次,再重几分,他也绝不会吭一声。
接下来只需等这最后一场任务。身为猎鹰门首席杀手,破隼一直是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的化身。门中众人都愿跟着他出任务。有破隼带队,不仅可以速战速决,多数情况下大家都可以全身而退。而且破隼出手利落,绝不虐杀。
所以听闻只剩最后一次任务,他就能获取自由之身,破隼第一次体会到欣喜若狂的滋味。
鞭伤初愈,刚刚能下床,他便迫不及待地跑去告诉墨同尘。他以为人生新篇即将打开,还取下怀中弦月刀送予墨同尘,学着世间婚娶模样,说这就是他颜端的“聘礼”。
聘者,定也。既收了他的聘礼,便不可以反悔。
墨同尘口上说着小歪话,“嫌弃”聘礼少,称人家下聘都三媒六礼之类,他却只有一把二手刀,明显想敷衍了事。心中早乐得忘乎所以。手上更是一把接过弦月刀,别在了自己腰间。
而就在二人以为马上得偿所愿,正满怀期待规划今后的生活之时。猎鹰亮出了他的杀手锏。
杀人诛心。原本可以不给希望,可猎鹰偏偏选择在希望达成之前的那一瞬,釜底抽薪。给了冰冷至极之人以温暖期许,又在对方触摸到火光的一刻,一盆冷水浇下。淡淡告诉他,这都是幻象,莫要痴心妄想。
将躯体杀死不足为奇。身死之前,将那人心也放在悬崖边上熬煎。看着心火一点一点变弱、变暗、最后泯灭成灰,风一扬,烟消云散……
或许这才是诛杀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或者这才是一个顶级杀手的最高境界?
或许这也是离开师门前,猎鹰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绝招。
不过这次被诛杀之人,却是破隼自己。
*
违抗师命者,死。
而五年前的断锋崖上,破隼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混混沌沌的风,在颜端心头吹了五年,让那颗疤痕累累的心一次次在梦中疼醒。恢复记忆之后,颜端方清楚,那是断锋崖上抹不去的遗憾。
颜端知道,猎鹰门迟早找上自己。他也明白黑鸢自是不会出卖自己。但猎鹰门江湖线人那么多,黑鸢能找到破隼,其他人更能发现自己的行踪。
他也想过很多种猎鹰门来追杀自己的可能和方式。他自己无所谓。颜端担心的是墨同尘。
他在后街茶楼安排了人,不管何时,只要墨同尘踏入茶楼,哪怕天塌下来,自有人将人带出城、带去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只要墨同尘无虞,颜端便能足够的勇气去扛住一切。
只是他没想都猎鹰门来得这么快,他更没想到,竟然是门主猎鹰亲自登门!
颜端承认认出猎鹰的那一刻,他是慌的。他不清楚对方的来意。若拼上全力,自己或可以与之一战。但只要一出手,尘端食肆,就很可能成为下一个邶州墨氏。而他的阿尘,将再次遭受无妄之灾。
与颜端同样紧张的是黑鸢。
他不清楚为何猎鹰为何心血来潮,要去食肆吃饭。猎鹰向来讨厌尘世的烟火,更是视芸芸众生为蝼蚁蜉蝣。今日却忽然要与蝼蚁为伍,去闹市用餐!
师命难为。
为了不去“那一家”,黑鸢一路上看到食肆酒楼甚至小食摊都要极力推荐一番。当然他不善言辞,反反复复说的就是“这家招牌大,想必好吃。”“这家名字好听。想必好吃。”“这家没有人……想必也好吃。”
猎鹰心无旁骛地向前走,仿佛身边没有这个碎碎念之人。
前面拐过去就是尘端食肆所在的那条街。黑鸢莫名心虚起来。他乍着胆子、做出了他此生从来不敢做的放肆行为,或者说“作死”行为。
黑鸢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猎鹰衣角,抬高声量,指着一旁的明月招牌道:“明月楼!这家茶楼我听过……想必也好吃。”
“清静些。”猎鹰瞪了黑鸢一眼,脚下步伐并未停。
他目标明确,旁若无人地径直拐过街角,走向了那方挂着小小招牌的“尘端食肆”。
黑鸢,像只落了汤的鸟,谨小慎微跟在猎鹰身边。他猜不出猎鹰要做什么。此时是来不及通知墨同尘和颜端了。
若今日门主就是为了捕捉这个当年邶州墨氏的漏网之鱼,破隼师兄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他与墨同尘几面之缘,是生是死影响不大。但破隼不一样。
若等会选定这小小食肆大开杀戒,自己就佯装打气助威,先大叫几声给破隼通风报信。……嗯!就这么办。黑鸢暗自打定了主意。
但黑鸢的主意,没能有一丝用武之地。坐在食肆里的猎鹰,如一个邻家大伯,竟真的照个单子点起了菜。不仅付了银子,还一板一眼跟他讨论菜的味道。
黑鸢哪里有心思吃饭,口上只会说,“这道不错,那道也好吃。”
直到猎鹰打哑谜似地跟破隼说了几句话,将他带出食肆,他还在担心“门主会不会在此时出手”。
没有想象中的刀光剑影,猎鹰就这样带着黑鸢,蜻蜓点水般,来过、又消失在淇州熙攘热闹的街头。
“那两位……怎么看着不像本地人。”
见颜端仍停在门外,账房刘先生跟了出来。
他没见过行事如此诡异的食客,点了满桌菜,只尝了几口便作罢。可又兴师动众叫掌事问话。原以为是故意来找茬,谁知见到颜端,说了不两句,就拍拍屁股、风平浪静地走了。
像什么呢……对,就像乌云压境,一场暴雨眼瞅着落下,眼下电闪雷鸣的气势给到了份,结果一阵风过来,云散了,雷也停了。一切变回风清日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刘先生捋着他那花白的胡须,垫脚遥望着两位不速之客离开的方向,将头摇了又摇,很是不理解:“他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若是刘先生知道方才阎王带着鬼差、大白天、在自己面前、光顾了自家食肆,不知当作何感想。
“外地食客而已。”颜端站在原地看着曾经的破隼随着那两个背影消失在人海。
颜端回身上楼之前,又转头叮嘱了众人一句:“可能要起风了,大家看好门户。”
墨同尘从楼上迎下来,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牵住颜端的手。
“没事的。只是来尝尝食肆的饭菜味道。”颜端故作轻松地拍拍墨同尘的手。手中这只手,凉津津,出了汗。
这一晚,二楼阁间的雕花窗内的灯,亮了很久。这一晚,墨同尘将桌案上那盏灯烛的灯芯,剪了又剪。
他想看清眼前的颜端,他更想知道过去的破隼,全部的破隼。
他原以为自己很了解颜端,但今日对方看向猎鹰的眼神,又让他对自己的这份“了解”没那么确信。
虽然那眼神只有短暂一瞥,便迅速恢复了颜端一贯的清冷平静。但墨同尘还是从中读出了恨意、畏惧……甚至一种说不清的……怀念?
颜端难得主动饮酒,他斟了两小盏,将葵口纹的那个白玉盏,缓缓推至墨同尘面前。手指从细润盏壁挪开时,他向他递了个比烛火光晕还温柔的眼神。
这一晚,作为破隼的颜端,细细说着自己更多以前的过往。对一个不善言辞之人,似乎将自己半生的话都讲了出来。
他对墨同尘原没有什么保留,只是从前的自己太过年轻,总以为今后还有很多时间,总以为很多话可以留到明天讲。可明天和暗夜,到底哪一个先来,谁又说得清?
他们已经捱过了一个长达五年的暗夜。今日猎鹰的突然造访,让他明白,或许下一个暗夜就等在街边。
趁现在还有时间,趁一切还来得及,他要将过去没讲完的话,没做过的事,通通补上。
暖色灯烛火苗,在墨同尘手中银剪咬合下,更加明亮起来。而白玉盏中酒,满了空、空又满。墨同尘噙着稍稍灼口的酒温,也细细品味着曾被破隼深深埋藏心底的酸涩、委屈、惊恐、失望,还有困惑。
坐在他面前的,是与自己携手余生的阿尘,也是当年那个怕黑的小破隼。
有些憾事,此生永远无法弥补。比如此时的墨同尘,他多想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崖洞,将眼前这明亮的烛火,递给那个在湿冷洞石间摔得鼻青脸肿、却又忍痛不敢哭的男孩。
那么小一个孩子,原本是在长辈怀中撒娇胡闹的年纪,他不仅无一人疼爱,还要在那个扭曲的霸主手底下,瞧人脸色、任人欺凌。
这一晚,墨同尘跟随破隼的视角往回看,视线他哭了又哭止不住地流,流了又流。他永远无法去到那个黑暗崖洞,去安慰当年那个弱小无助的男孩。
但他将长大后的男孩,紧紧抱在了怀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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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 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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