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柳条抽穗时，我都会做一支。”
颜端从里间柜子中取出一只珍藏的檀木方匣。细长有力的手指，在墨同尘面前将匣子缓缓打开，里面躺着一排五根柳笛。从颜色和干枯程度可知，明显不是一时所制。
最为苍翠那根柳笛，轻轻递到墨同尘手中：“阿尘检查下，做的可还算合格？”
墨同尘心中猛地抽搐了一下，他忙低下头，视线躲开对方目光。
烛火摇曳，晃得睫羽上的泪花闪着斑斑点点柔光。墨同尘一时恍神，仿佛看到那年春天邶州郊外的暖阳，透过轻轻吹漏卮，将光线投影在他的眸底。
做柳笛，还是两人相识不久时的事情。
江水粼粼、波纹漪漪，颜端暗蝠纹靴底踩在早春的绵软草地，正一步一缓地送墨同尘回家。
墨同尘踩着颜端的影子，特意上前走了一步，说自己的影子比对方的高今年便会有好运降临。闻言，颜端向后退了半步，说这样墨同尘的影子更高了，向来这好运便会更大一些。
墨同尘被逗得“噗嗤”笑出声，笑说都是哄他的顽话，竟还当真了。垂柳妆成，一树丝绦迎着岸边轻风轻曳，他随手扯住一根吹拂到面前的柳条。
“颜公子，可会做柳笛？”
一笑间，半颗莹润虎牙露在唇边，看得颜端眼神闪躲。他将视线放向水中倒影，一时间觉得对方扯住的不是柳条，而是自己的心弦。
“柳笛，是什么？”
墨同尘眼角湾笑，随手折了段三寸许的柳枝，去掉叶芽，控住两端，拿捏力度反方向拧着。待柳皮与柳骨分离，慢慢抽出柳芯。稍做修整，一只柳笛便闲闲握在指间。
“嘀——”墨同尘微微扬起下巴，丹唇轻启衔住翠嫩柳笛，朝着柔波万顷的将水试吹了一下。笛声清幽，比那柳绦见穿梭的柳莺啼鸣还清脆婉转。
墨同尘折了一段柳枝递给颜端，轻快挑了下眉，眼波流转。
颜端只知道柳条应急时可化为兵器，或防身或进攻，哪知还能便成这小小质朴笛子。他会意，接过来柳枝，学着墨同尘方才的示范，有模有样拧弄起来。不多久，也得了一枚柳笛。
“墨公子检查下，做的可还算合格？”
*
一晃经年。
同样的话再次在耳边出现，墨同尘的喉间不禁哽住。
他指腹摩挲着两寸有余一支柳笛，柳笛已干枯硬脆，早吹不出声音。墨同尘还是放入唇边，轻轻鼓气吹了下。
“颜公子的技艺，越发精进了。”墨同尘笑笑，舌尖舔了下虎牙尖尖，却仍然深深低着头。
一个从未体会过童年乐趣的人，别人偶尔带他往这童年万花园瞥了一眼，只一眼，那其中的明媚颜色便足以照亮人生晦暗的角落。
哪怕失去记忆，哪怕忘记自己是谁，生命中的重要亮片，还是会化成潜意识习惯，陪伴自己走过孤独暗夜。
很显然，对颜端而言，这柳笛，便是其中一枚最温暖的亮片。
不过墨同尘没料到，小小柳笛而已，一个不住挂齿的小玩意儿，却在颜端心中留了那么久、那么深。酸楚翻涌上来，墨同尘一阵心疼。
壶中最后一滴酒滑落，掉入白瓷盏，在盏壁间点起涟漪数圈，不过微漾片刻很快止息。盈盈亭亭满盏酒，映着红烛散发出甜蜜的琥珀色。
颜端轻轻掰过墨同尘肩膀，手指微蜷，抬起对方下巴，他原想劝对方满饮今夜这最后一盏，却见细腻如瓷的精致脸庞上，两行泪珠，扑簌簌掉落下来。
红烛冉冉，颜端的眸底明显乱了方寸。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或者捏痛了对方：“……抱歉，我……”
一根柔软的手指，掩在颜端凉凉的唇上。墨同尘摇摇头，泪光点点的眸子对上颜端有些慌张的视线：“阿端，我们之间……没有抱歉。”
颜端揽腰将人抱进怀中，低头问去那脸颊上残留的泪珠，一颗又一颗……咸中微涩，颜端却饮之如久旱甘霖。
良久，斜躺在自己臂弯的怀中人，微微扭动下身躯。靠在对方怀中，墨同尘侧身将桌上酒盏端过来，顺着视线，递到颜端嘴边，半眯着眼看向对方。
颜端双唇微张，满饮入口，未及下咽，墨同尘问道：“这最后一盏酒，好喝么？”
话一出口，墨同尘便开始后悔。
方寸间，气息滚烫起来，彼此纠缠萦绕。墨同尘眼神闪躲，他想从颜端怀中起来去窗边透透气，却被人拦腰箍紧，牢牢困回臂弯。
不易觉察的波动闪过颜端眸底，他掌心托住对方后脑，一手捏住对方下巴，双唇渐渐靠过来。
舌尖触碰到那颗虎牙尖尖时，怀中紧绷的身体不禁抖了下。颜端并没有停下探索的进度，他循着光，循着属于自己的方向。一往无前。
颜端知道，墨同尘就是当年崖洞口的那束光，照进自己心间，也照在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上。
虽有预料，醇香炙热的酒水，在唇齿间猛然炸开的一瞬，墨同尘的意识在这股暖流的冲击下，登时抽离。他感觉自己化身成一片羽毛，被这阵或急或徐的风裹挟着、撩拨着，时而细绒轻颤，时而翅羽大振。更不知何时，细风转了势头，夹杂着水珠点下来。
有些事，躲避是解决不了的。有些问题，抵抗只会让积云越攒越厚。墨同尘不是没有努力过，当他发现于事无补时，他选择了顺从。
今夜这最后一盏酒，墨同尘结结实实尝到了它的味道。
“好喝么？”喂酒之人，若无其事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绯红着脸颊，怀中人点点头。不过颜端探索之路，至少今夜的路，才刚刚开始。
“今夜，阿尘……还想品尝什么味道？”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头顶声音绵密急促起来。
墨同尘不知如何回答，唇齿依偎，对方也根本没给他言语回答的机会。
罗衫轻皱，沾了酒渍，凌乱堆叠在雕花床柱旁边。
一番深度交流之后，胸膛贴着胸膛，墨同尘窝在颜端颈侧，居中、平铺着趴在对方身上。双腿微屈，脚尖更是时不时在对方小腿上轻轻画着圈圈。
墨同尘知道，这个看似无往不利、没有任何弱点、外表强大到令外人望而生畏的男人，心中还藏着一个破损不堪、委委屈屈的小男孩。
“黑么？”微微扬起下巴，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线条坚毅的下颌。
颜端轻抚墨同尘肩头的手掌，顿了下，他刚想往帷帐外看去，又听对方缓缓道，
“……崖洞中。”
颜端明白怀中人在问什么，手掌覆上对方脸颊，在碎发沾湿的额头印了一个吻，温柔地说：“不黑。”
“真的么？”怀中人明显不信，眼波中竟透出伤感神情。
“自然是不黑的，”颜端将人揽回到自己身上，并换了个姿势，让对方趴得舒服些，“阿尘不是说，你要去给我送灯烛么？有了灯烛，哪里还会黑？”
“……我会不会找不到你？万一灯烛没送到……”
几颗眼泪滚下来，砸在颜端胸前。
薄茧轻覆的指腹，将眼角泪痕轻柔试去：“放心。小阿尘要来，小破隼定乖乖在那石缝间等着。若小阿尘一时看不见小破隼，他就会大声喊你的名字。”
为哄怀中人，颜端故意将手掌半围在嘴边，假装大声呼喊，“阿尘！阿尘！”
墨同尘孩子般破涕为笑，一时又不好意思起来，羞赧笑了下，脸颊贴回颜端颈侧，感受对方的呼吸起伏。
忽然又想到什么，他猛然撑起两只胳膊，支住半个身子，直直看着身下人：“我去看小破隼，那你帮我问问，他还需要什么，我一并带着。”
“好，我想想。”
明知不过是一个永远实现不了的美好愿望，颜端还是认真想起来。只是他此时也想不起当年崖洞中那个满身伤痛的小男孩，到底想要什么，“他说，只要小阿尘能来，就已足够。”
颜端扯起罗衾，盖住悬空在自己身上的墨同尘：“刚喝过酒，小心着了凉，一会儿喊肚子痛。”
顶好被子，墨同尘乖乖趴回来，“那我让小阿尘带些好吃的过去，比如他爱吃的豆糖、荷花酥、蜜饯梅子……想必小破隼也会喜欢。”
趴在对方胸膛上，听着带着胸腔回声的自己的声音，墨同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手指绕着发丝，一圈圈缠起、松开、又缠起。忽然似乎感受到身下的异动，墨同尘停住手指动作，食指仍勾着一绺青丝，对身下人道：“阿端，今晚，我想对小破隼好。”
“好。”身下人看着对方亮晶晶的眼眸，帮他理了下头发。
“今晚，无论我如何对小破隼好，你都不能拦我。”
“……好。”这一次颜端有些犹豫，但还是满口应下。
“答应了，可是不能反悔的哦！”墨同尘狡黠地笑了下，“我们拉钩！”
拉钩，这项“起誓”的仪式，是颜端刚习得的新技能。两拳轻抵，勾住彼此的小手指，然后大拇指对上，齐齐盖一个印。起誓两人的既定之约，便谁都不能反悔了。
不过到后来，颜端才渐渐明白，只要墨同尘说此事需要“拉钩”，那此事多半有的颜端好受。不过又能怎样呢？只要颜端稍一犹豫，对方便眨着忽闪忽闪的睫羽，委委屈、软糯糯顶着可怜巴巴的眼神看过来：“……怎的，不可以么？”
“可以，当然可以。现在就拉钩！”
爱到最后，是心疼，是不舍得。
小阿尘：你没有童年，我把自己的分享给你，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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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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