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星河少年成名,很长一段时间,他最大的苦恼都是怎么才能成为一个波澜不惊,运筹帷幄的人。
他初涉这些时,心里也不平静,这些交集的情绪,可以笼统地归于怕。
见血时怕,看人爬在尸体上哭时怕,连百姓们来道谢时也怕。
但他不能失态,因为只有这样,身后那些被邪魔妖煞伤到的修士百姓,才会平定心中的惶恐。
也幸而这些年的礼教没荒废,让他勉强撑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昏昏沉沉地安排好一切。
等到独自静坐在房间里,他才泄了气,紧握剑柄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那一段岁月带来的影响,直到闻星河问心,或者说同白玉京夜谈后才淡去。
而现在,闻星河久违地再次感受到了无助。
他茫然地垂眼,看向了袖口伸出的手。
骨节分明的指间曾紧握长剑,一招斩邪魔,肃清殿。
也是因为他,那些人会成为逆转生死,延长寿数的祭品。
“别怕。”仙使温温和和道:“没人会知道的。”
他轻声说:“知晓这件事的只有解家,上清和剑宗的长老,他们为仙台驱使,不会胡言乱语。”
“至于那些人。”仙使淡声道:“世道不安,九州那么多人,死上个数万,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
闻星河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近乎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好像他们谈论的不是人命,而是微不足道的物件。
“你不会说出去吧?”仙使忽然靠近,脸上的笑意未达眼底,显出几分锋芒。
闻星河没避开,嗤笑了声道:“我不该说出去吗?”
“闻星河,此时败露,无论知不知情,你也将被先前,那繁花似锦的盛名赋予的一切反噬。”仙使嘲讽道:“最后落个声名狼藉下场。”
“那就让我声名狼藉,不得好死!”闻星河厉声道。
长剑出鞘,人影如一道白光冲破重重禁止,向外驶去。
在轰鸣声中,仙使眼神渐冷,抬手向后招了招。
“传讯上清殿,就说闻星河已涉局,让谢妄做好准备,召集其余仙门对上鹿苏台。”
“那接下来?”
仙使眯了眯眼,“自然是,物尽其用。”
“轰隆——”
远处发出几道如同惊雷的巨响,把卫长风吓了一跳,他瞅了瞅天,瞧着也没下雨啊?
他打量了会儿就收回了视线,忧心忡忡地看着一旁的人。
白玉京不知道是怎么了,坐在檐上饮了三坛还不够,又换到了后殿里那株苍天巨树上喝。
这儿高,坐在上面能将整片山顶景色尽收眼底。不过现在天暗,卫长风只能看见漆黑一团。
他抱着膝盖坐在枝干间不知吹了多久风,一起上来的离荧惑已经闭上了眼,他却不敢睡。
“白师叔。”卫长风心惊肉跳地看着空了酒坛,忍不住开口劝道:“时间不早了,你快将闻师兄酿的玉酎饮完了,等他回来又要念叨你了。”
白玉京支着腿没应声,眸光微垂,投落在下方。
卫长风还想开口,眼前白光闪过,而后是一阵飞沙走石的震动,他猛然转头看向不远处——
激荡的灵力带着血腥气散开,飞扬尘土中显露出一个狼狈的人影。
“闻师兄!”
卫长风看清了人后,立刻从树上一跃而下,快步跑了过去。
闻星河半跪于地,一手持剑一手掩面。浓稠到几乎发黑的鲜血从指间溢出,砸在尘土中。
他有些怔怔地抬头,目光空茫地望着远处。
卫长风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闻师兄狼狈的模样了,他伸出手搀扶时,一度梦回明都。
可在现在是在扶光剑宗,闻师兄修为已至大乘,谁能将他伤成这样?
“闻师兄,你这伤……是谁?!”他问。
闻星河哑声道:“仙使。”
卫长风一怔,随即骂道:“我就知道那什么仙使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单就仙使出手打伤闻星河这件事,足以让他问候对方十八代了。
闻星河听着耳边的骂骂咧咧,忽然很低地笑了声,与以往不同,这声笑带着浓重的厌弃。
卫长风被这一笑弄得心尖一紧,忙不迭道:“闻师兄,他们神志不正常,做什么事都当发疯,咱们不要理会就好。”
“你就把他们的话当成耳旁风。”他又想到先前的事,加了句,“千万!千万不要把他人之过揽到自己身上。”
闻星河轻声道:“这回没揽,是我做的。”
是他做的。仙使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无论知不知情,他都逃不过。
卫长风迷糊了下,不知道来龙去脉的他,有些没听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卫长风相信闻师兄,事情肯定不是如他所言。
他正想开口,忽然风沙骤起,数道白光停在头顶上方,紧接着遮天大阵凭空而起,笼罩住整座山峰。
毫不遮掩的肃杀让半山腰处住的弟子纷纷惊醒,一个个不明所以地跑了出来,仰着头瞪大了眼睛看。
怎么回事?这是众人脑海中第一个念头。
紧跟而来的是谁那么大胆子?这可是扶光剑宗,闻长老的地盘?!
而有人已经看清了上方启阵之人,供奉堂十二位长老,大乘离合各一半,以及坐镇扶光禁地的三名仙使。
峰上弟子们脸色苍白,这阵仗,是要将众人诛杀在此!
长夜万籁俱寂,浩瀚声威在空中滞了一瞬,然后携带着滚滚惊雷压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剑宗弟子于肃杀惊雷中,闻见了一道疏朗的剑鸣,响彻长天——
照夜清!
辉光如日初升,弟子们被激出一腔高昂热血。
他们其中不乏离合元婴的修士,会选择入闻星河峰下,归根结底是为其秉性折服,现下见此情景!
数千道剑光倾泻而出,如同悬江倒海,纵横交错的归拢在照夜清旁,和它一起扛下那遮天大阵。
卫长风被护在身后,抬头见此正欲拔剑,忽然脸色一变。
只见阵上的三位仙使垂目,袖中的手腕翻转,刹那间罡风四起,雷霆在乌云间若隐若现。
众人还不待反应,便被那耀目的白光逼得不敢睁眼,然后茫茫耳边传来尖锐的铮鸣,所有人浑身一震。
千道剑光被尽数震碎,化成一场细雪簌簌落下。
唯有闻星河的照夜清,静立于风雪雷霆之中。
“锵——”
流转着温润清光的剑身发出一声脆响,轻到卫长风以为是错觉。
“卫长风……”
模糊的声音传来,卫长风回过神,还没出声手中就被塞入了一个东西,抬眼撞上了闻师兄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
他说:“去鹿苏台找秦或。”
卫长风心里一咯噔,低头发现手中是一枚玉佩,内敛光华,触手生温。是闻星河贴身储蓄之物。
“闻师兄,那你怎么办!”
“我走不了了。”闻星河看了一眼那大阵,低咳几声道:“他们这声势,就没打算让我活着出去。”
卫长风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们疯魔至此?不顾戒律擅自在扶光动手?!”
“你会知道的。”闻星河轻声说:“快走吧。”
卫长风急上头了,听到这话压根没想着退缩,一副和师兄共存亡的模样。
闻星河绷着脸想斥他,动了下唇却没出声,眸光怔怔落在卫长风身后。
“锵——”
又是一声。
这回所有人都听见了,他们抬头,只见细密裂纹在春风绕的长剑上扩散,转眼间布满了整个剑身。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卫长风更是握紧长剑,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就在剑影濒临崩溃,发出悲鸣的瞬间,一行行繁复的书祈覆在了青光之上。
卫长风骤然转头,看见白玉京微微俯身,苍白的手握上了横于闻星河身前,布满裂纹的长剑。
“……白玉京。”
“嗯,我在。”
闻星河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白玉京,像是要将后者的音容笑貌临摹进骨骸。
良久后他笑道:“白玉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我很高兴,再见到你。”
他曾一度以为白玉京是他年少时的红尘俗梦,因为祝师叔死后,再没人同他提起过这个人。
所以,当年风雪崖惊鸿一瞥,他真的很高兴。
“没有。”白玉京说:“但我知道。”
闻星河慢慢弯起眉眼,说:“我——”
“我害了好多人。”
他原本不是想说这话的,突兀的改口,导致了后面跟着的句子都有些拼凑出来的凌乱,“当年花船上,你为什么会说那句让我别再说这种话?”
“是预料到我后面会如此污浊不堪吗?”
白玉京不知有没有看出来,摇了摇头说:“是因为我会当真。”
闻星河微垂下眼,笑着道:“……幸好你没有。”
他看见了开在素白绸裳上的徘徊花,底下缀着的玉片轻微晃荡,模糊了其间錾的那行字。
“白玉京。”
闻星河似是如释重负的喟叹,又似是万念俱灰后的平静。他又念了一遍,那个曾在心间百转千回的名字。
“白玉京。”
他生平六百载,行过九州十地,琼楼玉宇,衡门深巷。携带两把剑,斩邪魔无数。
第一把叫鸣春,是君子剑。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他居心不良,行有私欲,配不上其名。
闻星河终于承认,自己永远成不了一个君子。
幸而还有一身修为满室银钱,他便不再要求自己克己奉公,只望能在力所能及之内,救回一些人。
正如照夜清,萤虫之光也。
但没想到,他还是做不到。
锵——
照夜清如薄冰乍裂,金石悲鸣响彻扶光。
与此同时,晨光熹微于天地间,流火伴随着浓烈的煞气席卷而来,悬停长天的书祈顷刻溃散。
那些或悲喜或遗憾的红尘俗念,如同密不透风的囚牢一样,将白玉京笼罩其中。
——
来了来了,断更一天,十分抱歉【猫猫鞠躬.jpg】
这篇文快完结了,所有故事都要迎来收尾,没有大纲的作者每天都要和剧情打上几架QAQ
注: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出自《中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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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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