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恶徒洛不赦的行刑日,还有一天。
墨发金瞳的少年抱着膝盖,白白软软一小只,眼角下一颗泪痣,坐在凤凰树下,火红的凤凰叶落在他的肩头,又被风吹走了。
“他为什么还不来接我?”
老头在他身后,喝茶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又恢复如常:“大战刚结束,他有很多事情要忙,当然顾不上你这么个只会添乱的小鬼。”
“那你可以直接放我去找他。”
裴之闻抬起头,眼中写满不开心。
这个臭老头一直不让自己下山,最近甚至连客人都不接了,就专门看着他。作为天下茶庄的老板,一个本来应该忙的不行的商人,这老头实在是闲的让他觉得可怕。
“你不想听我的话,那你是不是应该听他的,他让你等他,你就等呗。”老头的笑有些苦涩,可惜裴之闻背对着他,看不见。
“……”
少年犹豫了片刻,他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他也会觉得我很没用吗……但我真的不喜欢修炼,我天生就拥有漫长的寿命,很难理解人类为了那么一点寿命而挣扎的感觉。”
老头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叹息道:“他永远不会觉得你无用,但如果你没有荒废这些年,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手中剑的意义……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少年疑惑的回眸:“什么?”
老头摇摇头:“没什么。”
他站起身咳嗽了几声,看着远山青黛,感叹一句今年的夏天真热啊,连蝉都不愿意叫,像是要死了一样的沙哑。
他蹒跚着脚步走了。
裴之闻徘徊许久,抬手摘下一片凤凰叶,小心的收了起来。
这片叶子很好看,是他在凤凰山的三年里见过最好看的叶子。他想给洛不赦也看看,如果那家伙明天就能来接他,这片叶子不会枯萎,他也会成为全天下最快乐的小孩。
如果要等很久的话,叶子就会腐烂掉,但是没关系,他可以继续找好看的叶子。
他一点都不贪心。
*
“洛不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些日子我去了凤凰山,替你去看了你的那位小朋友,他现在很好哦。”
血狱里,一个笑得像狐狸一样的男子在牢房外叽叽歪歪。断了一条腿的他往杯子里倒了点酒,靠着牢房的栏杆小酌。
他是碎叶城城主的关门弟子——闻笛,因为嘴巴实在缺德,仙门中人又一个比一个高傲,所以除了性格很好的洛不赦,基本上没人愿意搭理他。
一来二去,他俩也勉强成了朋友。
他去凤凰山的那点小动作被师父发现了,差点没被打死。
还好他师父修炼的不是无情道,虽然严厉了一点,但还是手下留情了。所以他还能身残志坚的爬过来送旧友最后一程。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话说如果修无情道的人都像你师尊那么冷漠无情,那何愁大道不成。”
所谓无情道,下限高,上限也高,修炼速度又最快的,本该受万人追捧,但修炼人数却是最少,而且没见过几个修成了的。
洛不赦的师尊可以说是近百年来无情道第一人,闻笛甚至怀疑那家伙压根没有心。所谓的平等的爱世界每一个人,四舍五入不就是谁都不爱,什么事情都可以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吗?
洛不赦听他吵吵的有些头疼,这家伙虽然叽叽喳喳了点,说话还专往人痛处捅刀子,长这么大没被打死真是奇迹。
闻笛又问:“你师尊一直不管你吗?”
洛不赦:“……”
答案说出来有点扎心,他不是很想回答。
偏偏闻笛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几分默认的意思:“啧啧,那你也太惨了。”
洛不赦无奈,“你闭嘴吧。”
闻笛大笑着躺倒在栏杆外的椅子上,几乎要喘不上气,酒水随意的泼洒在身上,他也不介意。
笑够了,他又说:“昨天你师弟来过了,他和你说什么了吗,有没有给你带来师尊对徒弟的最后关怀?”
洛不赦心想,有,当然有,这不是丹田也被废了嘛。如果不是今日闻笛来的时候喂了他几颗还魂丹,估计他现在还晕着。
但他并不想告诉闻笛。
这人虽然嘴欠抽了一点,但总体还是不错的,他不想说一些没必要的话让他徒增烦恼。
闻笛给他倒了一杯酒,从铁栏杆的缝隙间递过去:“来一点?”
洛不赦犹豫了几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说来惭愧,他没喝过酒,死到临头了,他居然在牢里喝了人生的第一杯酒。
酒水辛辣,他喝第一口就觉得不喜欢,比顾珩泡的苦茶还难喝,但他还是仰头全喝了下去。
喝完之后,他只觉得意识仿佛落到了云间,飘飘然恍惚起来,连身上伤口的疼痛都减了几分。
他晕晕乎乎的就要倒下去,被闻笛隔着栏杆拉住了胳膊,避免了他脸和地面的亲密接触。
洛不赦借着对方的手劲儿坐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是醉了,但却怎么也清醒不过来。
闻笛:“你有怨吗?”
洛不赦冲他醉醺醺地笑了一下,白皙的脸像是被梅花被碾出花汁沾染,难得有了一点血色,“我……怨死了。”
“但是……又能怎么办呢?”
闻笛安静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想好好地记住这张脸,记得更久,更久一些。
“我不会忘记你的。”他轻声呢喃,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相信那个小孩也不会,至于顾珩……”
闻笛别开头:“那家伙我就不知道了。”
两人背靠背沉默了许久。
这世界上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不是努力了就可以改变的。
闻笛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我要走了,不然师父要亲自来提我了。”
闻笛从衣袖拿出一片凤凰叶,赤红色,很是艳丽。他将叶片放入洛不赦的手心,“那个小孩说要送给你的,老头趁他睡觉偷过来了,让我给你。”
“……谢谢。”
闻笛不解:“你怎么就这么喜欢那个小孩?”
洛不赦想起少年抱着他撒娇的样子,一双兽类的黄金瞳却满是天真,他温温柔柔地将叶片收了起来,“……我只是觉得,他和小时候的我很像。”
所以师尊没能给他的,他都想给裴之闻。看着小孩开心的样子,他会觉得,曾经的遗憾也被一同抚平了。
闻笛:“他早晚都会知道,你这样,他就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
洛不赦:“……可如果他知道的话,肯定要哭着来救我的吧,可是……也只是平白让他枉送了性命,他还是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小孩。”
好在时间是良药,他又年纪还小。
“龙族寿命漫长……他很快,就会忘了我的。”洛不赦的声音很轻,毫无重量,却让听者的心骤然收紧了。
“闻笛,谢谢你。”
“……”
“再见。”
牢狱之外的人背对着他,似乎是又在叹气,晃了晃手和他告别,即使两人都知道,这是永别。
走了几步,而后闻笛回头看,孱弱的青年已经再次陷入了沉睡。
好像多年之前,那个清冷温柔的人靠着千机阁大殿的柱子小憩。风吹过,他的发就这样轻轻扬了起来,白衣墨发,长身玉立,像是画中仙人。
而他如今知,神仙亦有死。
行刑当日,血狱一片寂静。
洛不赦**着双足,铁链缠绕,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他一步一血印,路尽头没有自己熟悉的人,只有早就准备好的侩子手。
他被压制着跪在悬空的刑台上,下面是这场大战中死去的人们的亲朋好友,乌泱泱一片。他们愤怒的看着他,好像恨不得亲自上来活剐了他。
单薄的身体承受着这些沉重的目光。
他抬起头,看见明媚的阳光。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阳光了,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行走的过程中牵动了伤口,再次被撕裂开来,白衣上再次绽放血色,如同雪地上盛开的梅花,冰冷的妖冶。
行刑者站在他的身侧,上位者垂眸看他:“你可有悔?”
“有啊。”洛不赦闭上眼,睫毛颤了颤。
人在临死时总喜欢回忆一生,他也不能免俗。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候画过的一幅画,他的第一把木剑,他爬过的最高的山,见过的最美的凤凰花。
他在城墙上舞剑,雪落在他的眉间,回头便对上顾珩那双血魅瞳,那人双手抱臂,站在雪中。
他们想要偷偷溜出去,恰好遇见闻笛,那人眼睛狡黠的一眨,假装没看见,却在背后比划着让他们记得带好吃的回来。
后来还是被师尊逮到,顾珩和师尊打了一架,凑热闹的闻笛招呼他过来一边磕碎果一边看。
阳光从指尖流淌而过,某天清晨他救下一个小孩,小孩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脸上灰扑扑的。
最后他真诚笑道:“我在后悔,当初师尊问我要不要跟他走的时候,我就应该告诉他,其实我更想当城头卖猪肉的。”
行刑整整持续了七日。
血从台上蜿蜒着流淌而下,染红了每一层台阶,最后凝固为血渍,成为台阶没必要的疤痕。
千里之外,依然在等待的少年忽而抬头,心有所感一般,他望向远处的天空。
只见雨霁初晴,温柔的风吹过他的脸,白云悠悠地飘过。这样好的天气,飞鸟从空中自由地飞过。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而凤凰树的树叶落了又长,长了又落。
一春,又一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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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尘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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