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练功坪上,气息清冽。几位弟子在歇息的间隙,目光不时飘向独自站在边缘的孔祥熙,窃窃私语声如同林间细微的风声。
“看,就是那位新来的师妹,住在掌门玉轩旁边的……”一个圆脸女弟子小声说道,语气里更多的是好奇和不解。
旁边一个面容端正的男弟子眉头微蹙,接话道:“玉轩向来是静修之地,从不安排弟子居住。这……似乎不合观中旧例。”他的担忧显得十分纯粹,是出于对既定规则的维护。
“我们入门时,皆是三人一舍,清修砺心。”另一个年纪稍长、神情严肃的女弟子开口,她看着孔祥熙,眼神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严格的审视,“伤病需要静养可以理解,但如此特殊的安排,是否会让她失了与大家一同砥砺前行的机会?于修行,恐非益事。”
这些话清晰地传了过来,并非恶意的尖刺,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基于“规矩”的质疑。孔祥熙依旧垂着眼,专注地整理着衣带,心中了然:在这里,任何“特殊”都如同平静水面上投下的石子,必然会引起涟漪。
她需要面对的,不是阴谋,而是一种更纯粹的、源于集体共识的审视。
矛盾在集体演练步法时显现。那名面容端正的男弟子,或许是想亲自验证一下这位“特殊”师妹的功底,在变换方位时,步伐刻意加重,身形一靠,意图试探孔祥熙的根基是否扎实。
孔祥熙感知到那股力道,身体本能地想要轻盈卸开,但理智让她选择了顺应——她脚下微微一错,略显笨拙地向旁侧晃了晃,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下盘不稳的样子。
那男弟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并无嘲讽,只是沉声道:“师妹,修行之路,根基最为要紧。还需多加练习。”这话听起来像是教诲,却也坐实了她“根基浅薄”的印象。
周围几位弟子交换了眼神,那严肃的女弟子轻轻摇头,仿佛在说:“看吧,果然如此。”
而当那名性格更为直率鲁莽的高壮弟子演练拳法时,他显然对之前的“特殊安排”积攒了更多不解。只见他低喝一声,竟真的调转方向,带着一股刚猛的劲风朝孔祥熙直冲过来,口中喊道:“师妹,接我一招试试!让师兄看看你的能耐!”
这一下已近乎莽撞的挑战。劲风扑面,孔祥熙眼神一凝,在电光石火间计算着如何应对才能既不暴露实力,又能合理化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沉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如同古钟轻鸣,瞬间定住了场中所有的躁动:
“心浮气躁,形似而神非。以力压人,岂是切磋之道?”
向隐没不知何时已立于场边,目光平静地落在那高壮弟子身上。那弟子如同被定身,冲势戛然而止,脸上顿时涌起羞愧的红潮。
“基础未固,便生骄矜之心。”向隐没语气淡然,却带着千钧之力,“去一旁,将基础步法与拳架各自重练百遍。何时心气平和,何时为止。”
高壮弟子不敢有违,低头称是,赧然退至角落。
向隐没的视线扫过全场,将弟子们或疑惑、或醒悟、或依旧不解的神情尽收眼底,最终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静观修行,首在静心,次在炼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然好奇若失了分寸,便是扰人清修,亦乱己道心。” 他的话是对所有人说的,带着淡淡的警示意味。
众弟子闻言,脸上都露出了思索和些许惭愧的神情。他们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确实偏离了修炼的本意。
他并非一味压制,而是引导,将这些弟子纯澈却可能跑偏的心思,拉回正轨。
“同门之间,贵在互勉互助,而非猜忌试探。玉轩之事,我自有安排,非尔等当议。”
他并未严厉斥责,而是点明了修行的本意,化解了众人对“规矩”的执念。
最后,他才看向因方才紧张而脸色微白、气息微乱的孔祥熙,语气缓和了些许:“你伤势初愈,循序渐进即可,若感不适,不必强撑。”
孔祥熙适时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思绪,低声道:“是,谢师尊指点,弟子明白了。”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审视的目光,在向隐没的话语过后,少了几分质疑,多了几分沉思。
向隐没未再多言,转身离去。孔祥熙,天赋极高,悟性非凡,方才那瞬间她下意识流露出的应对本能,绝非普通新弟子所能有。将她放在这群心性不稳、容易滋生事端的新人中间,只怕此类麻烦日后只会更多。
或许,该给她换个地方了。
翌日,教习师兄当众宣布:“孔祥熙师妹,观你悟性尚可,从今日起,可随殷草师兄一组观摩学习,望你勤勉不懈。”
此令一出,众皆愕然。殷草等人乃是掌门亲传的核心弟子,让一个新人直接加入观摩,实属罕见。
孔祥熙也适时地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即转为受宠若惊,恭顺地行礼领命。无人看见她低垂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思量。这并非简单的照顾,而是将她置于更明处,也是更严格的审视之下。
‘也好’她暗自思忖。离核心更近,才能看清更多。至于麻烦……哪里又会少呢?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罢了。
她抬起头,目光澄澈,带着新弟子应有的忐忑与决心,走向了那群更为优秀的同门。
新的篇章,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悄然翻页。
踏入殷草等人修炼的专用静室,气氛顿时与外面截然不同。这里没有喧哗,只有沉缓的呼吸声与气流运转的微弱嗡鸣。十几名弟子各据一方,神情专注,周身隐隐有灵光流转,显然修为远非外面那些新人可比。
殷草平和地指引她到角落蒲团先观摩,而那位曾为她引路、名叫清韵的女弟子,此刻正坐在不远处,见到她时,目光交汇,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收敛心神,努力让自己融入这片宁静。
然而,那种被无形目光审视的感觉愈发清晰。她能感觉到,不止一双眼角的余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与衡量。
这里的人,显然更沉得住气,也更懂得如何不动声色地观察。
果然,这里的水更深。
静室幽深,四壁与地面镌刻的古老阵纹,如同沉睡巨兽的脉络,平日里无声地汲取着地脉灵气,维系着此方天地的清宁。弟子们沉浸于修炼,唯有灵气如涓涓细流,在室内无声环绕。
孔祥熙盘坐于蒲团之上,依循法诀引导体内微弱的气感。起初一切如常,然而,就在她心神即将沉入空明之际,一股毫无征兆的寒意陡然从尾椎骨窜起,并非体肤之冷,而是直透神魂的阴邪。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粘稠的视线,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背上,令她汗毛倒竖。
几乎在同一刹那,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对面墙壁基底处,一道原本流淌着柔和辉光的阵纹,极其微弱地黯淡、扭曲了一瞬,如同平静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荡起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随即又勉强恢复了原状。
这异变快得如同幻觉。
然而,孔祥熙立刻意识到并非幻觉。因为就在阵纹异动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一直静立在门口如同雕塑的向隐没,周身的气息有了一刹那几乎无法感知的绷紧。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尖微不可查地向内蜷缩了一下,似乎有一缕比发丝更细、淡至近乎透明的金色流光,自他指尖逸出,悄无声息地没入他脚下的地面。
那缕流光没入后,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感才如潮水般退去,墙壁上的阵纹光芒也彻底稳定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向隐没的面色依旧平静无波,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唯有一直关注着他的孔祥熙,似乎看到他垂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快得让她怀疑是否是光影的错觉。
孔祥熙心下骇然,背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这绝非寻常!那阵纹的异动,分明是某种强大的外力在持续不断地侵蚀、试探静观的防护!而向隐没那看似轻描淡写的指尖微动,实则是以自身修为为引,在瞬息间强行稳固了即将被撼动的根基!
她终于明白,为何这位掌门总是独处,为何他身上总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感。这静观的安宁,根本就是建立在他以一己之力,与某个看不见的、强大而狡猾的敌人进行着无休止的拉锯战之上!
那妖物甚至无需真正现身,其渗透之力就已如此恐怖,需要他时刻警惕,弹精竭虑地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
所谓的“阵法失效”,恐怕不是一次意外,而是一场持续的、无声的攻防战。
想到此节,孔祥熙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圈圈复杂的涟漪。她自幼见惯了权衡利弊、明哲保身,甚至落井下石。
可像向隐没这般,将守护一方净土的责任全然扛于己身,默默承受所有压力,甚至不惜以自身为屏障将危险隔绝于外的……在她看来,这已非简单的“责任”二字可以概括,简直称得上是一种近乎执拗的、不为人知的“伟大”了。
‘世上竟真有这种人?’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极淡的触动。
她惯于揣度人心之私,此刻却第一次在面对向隐没时,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惭愧。他那份冰冷的疏离,此刻在她眼中,仿佛镀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善人么……’ 她在心底轻轻咀嚼着这个词,却觉得用它来形容向隐没,未免太过浅薄和平庸。他绝非寻常意义上的烂好人,他的守护带着棱角和锋芒,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可正是这种隐藏在坚硬外壳下的担当,让她那颗习惯于计算和防备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截然不同的、沉重而温暖的分量。
这股陌生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她固有的理智压下。感动归感动,现实归现实。
她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容不得太多无谓的感怀。但无论如何,向隐没在她心中的形象,已悄然发生了改变,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攻克的神秘目标,更增添了一抹让她心生敬重、甚至想要去……理解的光芒。
轻轻阖上眼,双手放平,安心继续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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