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茶赶到戒轩时,夜色已深,远远的,她看到戒轩的窗户渗出昏暗的乃至有些发绿的烛光,她站定,想起那日悄无声息来到她身边的沈钦。
贺小茶突然觉得这幽幽的光晕很称他,她有时觉得沈钦像是望穿因果的仙人,有时又像心怀算计的艳鬼。不知不觉,贺小茶手脚都生了凉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而后她又有些恼自己,好奇怪,为什么她总想起他。
贺小茶醒醒啊!她在心里对自己呐喊,色字头上一把刀,一刀一刀又一刀啊!
回了神,贺小茶便快步走到戒轩门口,两个家丁正在值守,见是贺小茶来了,他们齐齐上前一步,伸手拦住了她。
“四小姐,夫人正在里头,现下不太方便见您,还请您早些回院子休息吧。”
贺小茶挑眉:“若我非要见呢?”
“四小姐莫要为难我们了。”家丁的神色里带了乞求和讨好。
贺小茶伸出手:“打住,这哪是我为难你们,分明是你们为难我,我归家才两日,想多同母亲待一会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们在这儿横加阻拦算什么?”
“四小姐……我们……”
两个家丁也是奉命行事,正想解释,里头就传出一道女声:“冯龙冯虎,让四小姐进来吧。”
家丁闻言让路,贺小茶大摇大摆走进了戒轩。
推开门,贺小茶便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慑。
兰璃裳坐在正座上,顾宝珠站在兰璃裳旁边,二少爷顾崇岁二少夫人孙妩月站在另一边,底下跪着的是贺小茶的倒霉大兄和倒霉大嫂。
顾盈时跪得还算周正,荀书儿显然已经跪了太久,腰已经有些撑不住,时不时打着弯。
一旁的菩萨瓷雕低眉看着眼前的一切,满屋檀香袅袅,透着一股子阴森。
贺小茶胸口有些发闷,她在市井的时候听过一些故事,说是大户人家的内宅不好混,若混不出门道,再富贵的门楣也一样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罗地儿。
她之前还不理解村头那些婶娘口中所谓“混不好”是什么意思,看着眼前的荀书儿,她倏忽就明白了。荀书儿可能就没混好,没能得到一家之主的欢心,于是这个本该称作“家”的地方,看起来更像是牢笼。
贺小茶看着一脸肃然的兰璃裳:“母亲这是怎么了?”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兰璃裳的面称呼她“母亲”,贺小茶明白,若她今日能在这里说上话,所依托的无非是这层亲缘。
兰璃裳听见贺小茶的称呼,眼睛里涌现一瞬喜色,继而面容和缓许多:“年年,阿娘问你,荀书儿昨儿个,可是给了你一支东海夜明珠的簪子?”
贺小茶点头,如实答道:“给了,嫂嫂知道我想在长安置办房产,但家中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银钱,嫂嫂便将自己的嫁妆给了我。不过我和嫂嫂商定了,算我借她的,日后我会还。”
“胡闹!”兰璃裳的面色沉下来,也带着担心:“你一个姑娘家,你怎么还?而且你刚入府,你知道这府里谁信得过,谁信不过吗?你就这么轻易收别人的东西,别人骗你个好歹你都要帮人家数钱。”
“母亲您怎能这样说书儿?!”顾盈时眼眶猩红,忍不住反驳兰璃裳。
“你闭嘴!”兰璃裳的双眼也聚了泪:“你整个人都叫人家骗去了,你心里哪还有我这个母亲,哪还有这个家?!”
说完兰璃裳便捂着心口,痛苦垂泪,旁边的孙妩月赶紧扶住她:“阿娘您别动气。”
说到这里,她又看了顾盈时一眼:“阿兄你也少说两句。”
贺小茶这才好好打量了孙妩月,她穿一身石榴色的衣衫,容貌妍丽非常,只是眉眼之间透着媚气和精明。
听声音,刚才让她进来的就是孙妩月,门口的家丁很听她的话,可见这是一位极受兰璃裳认可的儿媳,所以出身一定不差。但单从容貌看去,其实荀书儿更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孙妩月倒像是会做生意的。
一团乱局中,贺小茶蓦地问了一句:“父亲呢?还没下衙吗?”
孙妩月看向贺小茶:“今儿个朝中有位阁老过寿,阿耶吃酒去了。”
“哦。”贺小茶应了一声,对门外喊道:“那个……冯龙冯虎是吧,你们去把父亲找回来吧,家里闹成这样,得请他回来主持公道才行啊。”
听贺小茶这样一喊,孙妩月脸上有些慌乱起来,此时顾宝珠站出来道:“妹妹,后宅的事,一向是阿娘说了算的,不可打扰阿耶做正事。”
贺小茶点了点头,看来她没猜错,老顾对荀书儿应该还是不错,否则孙妩月不会一听到老顾回来就乱了章法。
贺小茶有了老顾这层底气,便不再顾及什么:“母亲方才说,大嫂骗我,是什么意思?”
兰璃裳还在顺着心气儿,喘着粗气指着荀书儿开了口:“商贾之女,满心算计!你骗不了我,便想收买我的女儿!区区一支夜明珠钗,便想让我女儿对你言听计从!骗了我儿子还不够!还要将我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也骗了去!混账!混账!!!”
兰璃裳说得激动,不由剧烈咳嗽起来,眼泪也是一把一把地流。荀书儿始终不发一言,只努力将脊背挺起来,颔首垂泪。
孙妩月一边拍着兰璃裳的背,一边幽幽开口:“妹妹别嫌阿娘说话难听,阿娘也是气急了。满长安城,哪个正经人家会动儿媳妇的嫁妆,更何况,大嫂还是商贾之家的女儿。传出去确是有辱家风的。”
“呵……”贺小茶轻笑一声。
她的笑声那么突兀,乃至在场所有人都暂停了自己的情绪,看向贺小茶。
贺小茶不紧不慢,直直看向孙妩月。
孙妩月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妹妹怎么了?何故这样看着我?”
贺小茶唇角勾着:“没什么,只是有些失望罢了。我在市井这些年,大伙儿都说,越是大户人家,越是讲规矩,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孙妩月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贺小茶没打算给她面子:“母亲教训嫂嫂,那是天经地义。但什么时候,有你插嘴的份儿?”
孙妩月的脸当即拉下来,就连兰璃裳也被贺小茶这句话惊了一下,顾崇岁更是怒不可遏:“你放肆!谁叫你这么跟你嫂嫂说话的?!”
贺小茶笑意更甚:“放肆吗?这不正是二嫂嫂教我的吗?她都可以说她嫂嫂有辱家风了,我说我嫂嫂一句不守规矩怎么了?”
“你!”
顾崇岁气得满脸通红,孙妩月也是一张脸黑得发紫。
贺小茶走到顾崇岁跟前,把他指着她的食指按下来:“你娘子不守长幼尊卑,你更是个好样的。簪子这事儿,本不是大事。嫁妆本来就是父母在女儿嫁人之后给女儿傍身用的,大嫂完全有资格随意使用,可你们非要把这件事抬到家族颜面上去。你还在这你你你,你什么你?就为这么点破事,你大哥大嫂跪在这儿老长时间,你阿娘生着气,你娘子在一旁添油加醋,你不劝和也就算了,你唯恐天下不乱啊你。”
“你你你你你!”
顾崇岁气得想打人,贺小茶根本不怕他,甚至还把脸往前送了送。
此时顾宝珠上来把二人拉远开来,这才算完。
顾宝珠看着贺小茶:“妹妹你不能这样说二嫂,这几年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事都是二嫂操心的……”
顾宝珠还没说完,便被贺小茶打断:“那是因为大嫂不争。”
这句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愣。
贺小茶被这一窝子糊涂蛋整无奈了,她叹一口气,望向兰璃裳和孙妩月:“是,二嫂嫂出身好,也更得母亲喜欢,所以母亲有意让她掌家。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若是大嫂想争中匮之权呢?是,她是商人家的女儿,但出身是出身,现在的身份也是身份。我朝一向注重长幼尊卑,她是长子长媳,站在你们那什么……啊对……朱雀大街上吆喝一声,说顾家的夫人偏疼幼子,架空长房,日日磋磨她,长安城里谁会不为她说话?谁能不斜眼议论议论顾家?她如今跪在这里,不是你们有理,而是她不争。”
这番话让众人沉默片刻,荀书儿抬着一双通红的泪眼,感激地看向贺小茶。
贺小茶伸手,将荀书儿扶起来,跪了太久,荀书儿的双腿有些踉跄,险些带着贺小茶一起摔跟头,此时顾盈时一个健步从地上起来,搀住了二人。
兰璃裳见状哭得更为伤心:“好,好。我亲生的女儿也不向着我,尽是向着这个忤逆我的外人了。”
顾宝珠和孙妩月赶紧半跪在兰璃裳膝头安慰她。
贺小茶却有些失望地看了兰璃裳一眼:“母亲可知道,我这些年,连商贾之女都远远不如。”
兰璃裳闻言停了饮泣,回望贺小茶。
贺小茶继续道:“我跟着翠娘做过许多营生,我跟着她去大户人家洗过衣裳,给富贵乡绅砌过院墙,帮果农摘过果子,在市集上卖过豆腐和卤味。三年前,我们勉强盘下了渭南县的一家酒肆,我这才勉强算是成了商人之女。母亲,我这样的出身,你是否也觉得,不配做你的女儿,不配做顾家的人?”
兰璃裳的眼神慌乱起来,她起身走近贺小茶:“年年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我的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的父亲是当朝太常寺卿,外祖是通议大夫,你怎能和荀书儿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贺小茶的双眸黯下来,在片刻的沉默后,她说出了近日心底最深处的话:“母亲,我来长安之前,是很不安的,怕自己没见过世面,惹您不喜。但我心底里,很期待见您。我本以为,我回来您会很高兴,是那种把其他一切事情都忘了的高兴。可我在府中这两天,瞧着您似乎并不多么高兴,在您心里,就连磋磨嫂嫂这件事,都是排在我回家之上的。”
“年年,你怎能这样想阿娘?”兰璃裳的眼泪夺眶而出。
顾宝珠此时走过来,似是动了气:“妹妹这样说实在太过分,你可知母亲这两天为了你几乎不怎么睡觉,不是研究食谱就是为你绣小衣和帕子,眼睛都熬红了,你怎能……”
“别说了宝珠。”兰璃裳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头不再看贺小茶,似是克制:“年年,这两天是阿娘不好,疏忽了你,阿娘给你赔罪。但今天……今天阿娘累了,先回房睡了,你也……你也好生休息,咱们娘俩,来日方长。”
兰璃裳在吕嬷嬷的搀扶下转身离去,顾宝珠紧随其后,贺小茶听得出来,兰璃裳方才那番话的尾音不可抑制地带了哽咽,贺小茶的鼻根因此也生出一片酸涩。
顾崇岁拉着孙妩月经过贺小茶跟前:“这下你满意了吧!真是家门不幸……”
贺小茶不再说话,只有荀书儿捏了捏她的掌心,试着安慰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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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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