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悲声

当晚,玄铭的马车在夜色的遮掩下驶离了皇宫,往城外走去。

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是距离皇城百里的清水镇。

前些日子王希微借贺兰闲之名,在吏部深挖历年学子考卷,果然从中找出了许多因为在朝中无所依托而在科举中被淘汰的怀才不遇之士。

这清水镇中便住着一个玄铭心中认定的状元之才。

此人名叫项七珩,出身江南农户,他所写的治水策论条理清晰,可行性极强,重要的是文章中体现出的调度之才,便是工部尚书李元厉亲自来写也不会比他更好几分。

玄铭在马车上向姬昭聊起此人,不由握紧了拳头:“结果他那一年中榜的却是个中庸之才,吃着工部的粮饷,却年年镇不住水患。”

“总归是被我们找到了,也不算埋没了他。”

姬昭掀开车帘,见外面夜色正浓,星空之下零零散散的房舍分布在旷野之中,“只是他上次参加科举是三年前,也不知这几年为什么没有再来?”

“明早到了清水镇就知道了。”玄铭拨了拨车中的碳火,又从身旁的木箱中取出一件狐裘盖在她的膝上,“天气寒凉,仔细待会儿睡着了着凉。”

她笑道:“你打出生起就是被人精细照料长大的,怎的这会儿还会照顾旁人了?”

他垂眸道:“说出来你大概不会相信,我从小就梦想自己可以事事亲力亲为,照顾好自己,不再假手他人。”

姬昭看着他,心道这个人人习以为常的生活于他而言竟然是件奢侈的事情。

“我与流瑛都不是会照顾人的,此行你的确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她将头靠在车壁上,狐裘拉到肩上,“太困了,我要先睡一觉了。”

他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掏出一个绣花枕头塞到她的腰后:“车子伸展得开,躺下睡吧。”

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姬昭逐渐陷入了梦境,中途有几次她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睛,都看到玄铭正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清晨醒来时,车中炭火依然烧得正热,玄铭则是靠在窗边闭眼休憩。

她起身将自己的狐裘盖在他的身上,却听见马儿一声嘶鸣,马车蓦地停了。这一下停得太过突然,她控制不住身体向后仰了过去。

眼看就要整个人摔到碳火上,却突然被一双手一把拉住,拽回了原位。

回过神来,玄铭已经醒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望向车门的方向,只听外面驾车的曲流瑛没有第一时间汇报发生了什么,反而跳下了车,焦急地在与什么人说话。

姬昭起身打开车门,冷气扑面而来,眼前的场景让她不由怔住了一瞬———马车前倒着一个怀孕的女子,此刻正用手捂住高高隆起的腹部,面色痛苦,看起来像是要生了。

外面天寒地冻,哪里是能生孩子的?

身后玄铭见状忙道:“快抬她上车。”

曲流瑛一把抱起那个女子,动作敏捷地上了马车。

此时已经离清水镇不远,扬鞭策马之下,不出半个时辰就找到了镇上的医馆。

此时女子的衣衫已经被汗湿浸透,医馆的郎中竟与她相识,一见便大呼不好:“项娘子,你怎么这个月份就要生了?可是磕碰了?”

项娘子虚弱道:“本想到镇子外面采些药草,可清晨地滑,一个不留神便摔倒了。”

与伙计一阵忙乱将她迎进内室,还不忘留下一句:

“医馆人手实在不够,几位能否好人做到底,到城西项记烧饼铺寻她相公?”

姬昭与玄铭动作停滞一瞬,对视一眼——这项记烧饼铺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两人当下便命腿脚最快的曲流瑛前往烧饼铺报信,曲流瑛领命去了,没一会儿便领进一个男子。

这男子身高九尺,一身腱子肉,腰间却系了个围裙,围裙和手上还沾着面粉与炭灰的痕迹。

他一进门听见内室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便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冲了进去。

随后内室传来混乱的说话声,似乎有一些短暂的争执,而后男子便被郎中赶了出来,跌坐在椅子上,偌大的身躯竟在微微颤抖。

姬昭缓缓靠近过去,才听见他口中正在低声喃喃自语:

“都是我的错……早该想到的……”

“是我造成的……”他说到这里突然掩面而泣,“他说得对,你的苦难竟真的是因为我。我才是那个蠢笨之人。”

随后他竟抬起手掌冲着自己的脸就是一巴掌,声音极其响亮。

姬昭本不想打扰到他,只是看他一味沉浸在自责里,便想与他说几句话分散一下精神。

“阁下可是项七珩?”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答非所问道:“是你们带内子来了医馆?”

她点了点头,他又道:“内子让我好好谢谢你们。可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思。”

“无妨,我们本就是来找你的,待你家夫人没事了,咱们再细聊。”

“找我?是有大宗的烧饼生意吗?”

她无奈道:“你有治世之才,却在这清水镇卖烧饼,自己都不觉得可惜吗?”

他怔怔望着姬昭,眼睛却是失焦的,过了许久才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开了口:

“吾妻秦冬儿才是真正的经世之才,她都甘为人妇,我又有何脸面不甘心?”

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一双大手掩住双眼,身体随着哭泣不住地抽搐。

姬昭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再说什么,自己找了个角落瑟缩起来。

玄铭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递过一杯热茶道:“趁热喝点,暖暖身子。”

姬昭接过那杯茶,看着杯中的茶汤摇摇晃晃,“你可听到他的话了?”

“听到了。”他也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杯子,神情颇为落寞,“一切都等孩子出生后再聊吧。”

医馆内陷入了奇怪的安静,只能听到内室痛苦的呻吟声与外间项七珩的呜咽。

中途项七珩又几次冲进内室,被郎中以只会给夫人添乱为由赶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日头都已经偏西了,婴儿的啼哭声才终于响彻整个医馆。

项七珩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直奔内室跑了进去。

短暂的宁静过后,内室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嚎———是项七珩的声音。

姬昭心知事情不妙,忙起身去问站在内间门口怀抱着孩子的伙计:“项娘子情况如何?”

伙计摇了摇头:“血流得太多,只怕只剩几句遗言的时间了。”

“别等了,只怕他现下没有心思接待我们。”玄铭拍了拍她的肩膀,又从身上掏出一袋银两放进伙计手中:

“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出些俗物,只望项公子不会嫌弃。”

伙计道:“他家缺钱,项娘子只怕都不能有个好的葬仪,你们这是帮了大忙了。”

两人此时却是心情沉重,无法为帮上了这样的忙而欣慰半分。

安排妥当后,三人默然离开医馆,在镇上找了一家旅店。

行在路上时才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沾着项娘子的血,连马车上也一片狼藉。

住进旅店时已经是日落西山,曲流瑛留在院中刷洗马车,姬昭与玄铭则是上楼进了旅店房间。

两人虽是假夫妻,却不想在曲流瑛面前太过疏远,于是只定了一间房,一人睡床一人睡塌。

姬昭在房中先行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出来时却不见了玄铭的身影。

她一路寻到后院,才看到玄铭一个人坐在长石凳上,正摩挲着袖口的血迹,望着头顶的月亮发呆。

“在想什么?”她走上前去压低音量,生怕打破了眼前的宁静。

他见姬昭走过来,身体向一旁挪了挪,给她留出石凳上的一块位置:“月色很好,不知不觉想到了我的师父。”

“薛娘娘?”她坐到他身旁石凳上,觉得身旁这个人看起来心事重重。

他点点头,又看着自己的袖口:“当初师父的血也是这样溅到我身上,我却丝毫留不住她的性命。”

她知道,是白天项七珩那番关于秦冬儿的话,让他联想到了先帝的薛贤妃。

姬昭当年曾亲眼目睹她的自戕,那时便为她的这番勇气感到惊讶,回到羲和别苑后便着人打听了这位先帝嫔妃。

薛怜在未出阁时是大渊远近闻名的才女,但引起先帝的注意却是在一次宴饮上。彼时她舌战群儒,许多朝中高官都被这个少女辩得哑口无言。

那一年的薛怜年轻气盛,自觉文韬武略睥睨天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却被先帝一纸诏书宣入了宫,自此再也没能离开那个由珠钗搭建起的囚笼。

玄铭双手紧紧握拳抵住额头,面露痛苦之色:“只差一点,我就能给她自由了。”

“只怕是心气早就被那个深宫磨平了。”她温和地抚了抚他的后背,“死亡于她而言或许是一种解脱。”

他抬起头望向她的双眼,眸中泛起一丝泪光。

“你也会被深宫磨平心气吗?”

她笑道:“你不是先帝,我也不是薛娘娘。”

他的眼底闪过一瞬的涟漪,随后把目光又转向了月亮,两人一时默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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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霜镜浮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