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酒浓入梦夜寻人(八)

长安城内,太后寝宫。

映入眼帘的是一扇雕花木门,其上镌刻着繁复精美的图案,既有龙凤呈祥的祥瑞之兆,又有松鹤延年的长寿之意,几盏精致的铜制烛台上烛光摇曳,窗棂雕刻着细腻的梅花、竹叶图案,既透风又透光,还添了几分清雅之气。

来来往往的侍女脚步仓皇迈进,又焦灼迈出。

门轴转动间,床榻上那人发出轻微的呓语:“文征。”

这是唤了好几次的名字,就连太后身边贴身十多年的侍女竟也不知道太后这唤的人究竟是谁,却也不敢多加深问,更不敢多听,所有人只好抿唇装聋作哑地垂下脑袋,留意太医令,以及身旁的义宁。

这连日来也太奇怪,太后殿下似乎得了梦魇的症状,所有人屏气凝神,义宁起身劝退了所有人道:“殿下前些日子可是食用了些什么,巨细报来。”

为首的侍女行礼道:“禀太医令,殿下所食的皆是宫中所准备的御膳,唯有不一样的便是殿下喝了桃花酿,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般原因?”

太医令面色稍霁,淡淡道:“殿下只是梦魇,所有人出去吧。”

梦靥么?

众人皆是不信,可是太医令发话了,又不得不信。

所有人都不敢对太后殿下做起编排,只好暗自腹诽。不过太后的贴身侍女却告诉众人:“殿下所唤的‘文征’乃是先皇名讳,先皇只让殿下一人叫唤过,这是先皇给殿下一人的恩赐,也是一人的恩宠,你们这些人再敢乱嚼舌根,那就拉出去杖毙!”

众人惧怕,不敢再言。

梦里的太后云嘉颂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她也才是十四五岁的小女娘。

天保三年,云家还是家族里的大家,各家郎君都想娶云嘉颂,好获得她背后的势力。她自然也知道她的身份是要为家族分忧解劳,她也并非不顾全大局,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阿爷居然将自己嫁给最讨厌的人,所以在大婚的前一日,她逃婚出走了。

她的逃婚路线选择了三个地方,她选择的那条山路极其陡峭,一路上没有灯火,依稀只能凭借月光才能看清去路。即使分辨不清东南西北,可她还是决然地逃出了长安。

夜晚十分静谧,身后的树林沙沙作响,彼时的她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自然是心惊肉跳,满眼警惕地朝前四周防备,生怕出现什么豺狼虎豹,毒虫蛇蚁。

连续走了好几日,云嘉颂早已经精疲力竭,饿得灵魂出窍,她当即倒在了一处地方,饿昏之际,他看到了一双温柔又疏冷的眸子。即使在这荒凉落魄之地,他的容姿依旧清俊雍容,倒是个十足的翩翩郎君。

这是她对文征的第一面,最狼狈的第一面。

她醒来的时候,是住在一座很偏僻的小院之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磕到脑袋的缘故,眼睛忽地有些看不清,直到她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立时警惕了起来,不安地抓住身旁的被子。

那郎君脚下一顿,随之轻轻放下东西,他墨发披散,更衬得他绝色。云嘉颂一抬头,只看清朦胧的轮廓,但能感知到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简单的衣饰穿在他身上也极为清俊,就好像是画中谪仙。

“吃饭吧。大夫说你的脑袋磕到了石头,伤到了眼睛,可能需要过段时日才能恢复。”文征的声音清润平和,“还有你的脸,也被石子划伤了,恐怕在以后会留下伤疤,我已经让人去寻最好的药,不必太过担忧。”

他声音很好听,温和有礼,甚至真的能给人一种不必担忧的力量。

可即使如此,云嘉颂依旧忍不住抬手去触碰自己的脸,文征见状后,忽地抬起手阻止了她的动作。掌心传来强有力的动作,不禁让两人的心都微微一顿,文征略有不好意思地缓缓松手,轻道:“我不是有意的,小娘子勿怪,只是你脸上抹了膏药,我怕你一蹭,就掉了。”

“多谢您的好意,我知道了。”云嘉颂悻悻地收回手,手无措地落在身前。

下一刻文征递过来一双的筷子,恰似觉得她眼睛看不见,于是塞到她的手中,又想到了什么,觉得不妥后,他搁下自己手中的碗筷,用勺子舀了舀白粥,喂到云嘉颂的唇边。

感受到温热的气息,突然觉得这位郎君居然如此贴心,她小心翼翼地吃下一口东西,早些日子空空如也的肚子终于吃上了东西,心中不免感到舒心,她的思绪一下子就飞远了。

这个地方非常安静,只能听到一阵风声,还有些许溪水潺潺声。

绝对的安全与静谧。

如果在这里待久了,阿爷一定找不到自己。

就是不知道眼前的人会不会收留自己,云嘉颂轻轻咬唇,她微微抬首,见到屋外刺眼的阳光,猛地闭上双眼。文征注意她的动作,旋即起身关了门。云嘉颂听到动静,知道自己惹了麻烦,或许眼前的人也不愿意多收留自己,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水,文征见状更是不知所措,他走上前,半跪在女子身前,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是眼睛被阳光灼到了吗?”

云嘉颂不想让眼前的人知道自己真实的想法,旋即点头道:“可能是的,我的眼睛看不见,可能要在小郎君这日叨扰些许时日。”

文征虽说对这位女娘并不排斥,可终究是多有不便,原本想要说出拒绝的话,在看到她那双眼睛的时候,还是残存善念道:“没事,待你好了再走吧。”

“多谢郎君!”云嘉颂简直太高兴了。

就这么一句话,她在这个地方待了将近两年。她了解到文征是因为身子不好,所以在这个地方养病,正好她的眼睛也不好,恰好算是病到一起了。

他们两人一同度过四季,在春日的时候轻嗅桃花芬芳,吃酸甜的李子;在夏季的时候,文征给她采了荷花,日日放在她的床边;秋季的时候,山上的野菊花开遍,他们一同奔跑,同吃桂花糕;冬日的一起赏雪,看灰色的野兔。

甚至还会讨论当时大儒的文章,也论起了当今的局势,两人竟然也能洋洋洒洒地说下许多想法与见解。相互了解,高谈阔论。

好像是隐居在山林之中的一对活神仙。

唯一不好的就是,她的眼疾还没有好,她好想看文征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于是她凑近又凑近,那张脸在面前依旧是模糊的,她笑着问文征:“你究竟长什么样子,要是有一天我离开了这里,还不知道你长怎样一副的面容,岂不是很可惜?”

文征在云嘉颂凑近的那时候,心脏突然跳动得极快,他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身前的云嘉颂,他轻轻道:“你看不见的话,可以抬手摸一摸我的脸。”

云嘉颂当即闭上眼睛,抬手从文征的额头、鼻梁、唇瓣、下颚,一点点朝下蔓延,她的手指顺着喉结一路往下,她不知道该不该停,可是文征没有说,那么应该是可以的。

于是她碰上了那处最隐秘的位置,感知他浑身僵硬的身躯,突然觉得有些滚烫炙热,她嗓子发痒,顷刻间,开了口:“文征,我不想离开。只要你求我留下,我就不离开。”

云嘉颂的手堪堪停留,她仰起脖颈,鼻息之间的温热全部铺洒在文征的面庞,只为感受他因为自己错乱的心绪。

文征迟迟没有说话,他感受到云嘉颂对自己态度的不满,手中的动作微微用力,疼得他闷哼一声。

文征忽地握住她的手腕,眸子沉沉望着那张面容,直白问出长久以来的疑惑,他道:“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你不是孤儿,也不是被人丢弃才跑到这里。你有家人,你应该回去了,他们会着急的。”

原来他知道,一直知道自己编造了谎言。

可能是相处的实在太久,而她的谎言又太过拙劣,于是才在今日,踩在即将出格的那条线说了出来,只为了警惕两人都应该清醒些。

可是人生哪有一辈子清醒的。

云嘉颂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倾身吻上了文征的唇瓣,她喘气道:“我当初骗你只是为了想留下来,你若是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究竟是谁,我都可以如实告诉你。但是文征,你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对么?”

将谎言袒露,只为求得真心。

没等文征回答,她抬手在模糊的胸膛那一处继续点了点他的心口,“你别想骗我,你的这里,在说你爱我。”

所有的引诱、试探、迟疑、困惑,都在这次寻到了答案,所有手段在真心面前,都可以弃之如敝履,不值一提。

那夜的他们彻夜狂欢,一直到天亮都未曾停歇。

云嘉颂心满意足,觉得在这里,能与文征地老天荒,似乎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倘若她不是云家的小娘子,只是她自己口中的乞儿,或许这件事真的能实现,只不过她有自己的家族,有自己要承担的责任,即使是她不喜欢不愿意的。

她是自私的,也是懦弱的,倘若在没有被发现之前,她想为自己而活,亦是贪一贪欢。

可是这个地方,终究是被人知道了。

云流来到了此地,把她从这个地方带走了,可她想再回去告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看清了所有,却唯独看不清回去的路。

老天似乎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她陷入了茫然的窘境,她永远都看不到文征的样貌,永远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忽然间,她又回到了那片秘境之中,在院门外欣喜地推门而入,雀跃唤道:“文征。”

站在屋前的那人挺拔如松,眉目疏朗,眼角微微垂着,含着笑意徐徐回首。

天空几近明净,珠窗倚楼,红墙青瓦,在流光溢彩中转动,院中小径点缀几处嫣红,新绿镶嵌其中,满山透着徐徐而来的盎然春意,拨人心弦。

似见春山如笑,令人心神俱醉。

云嘉颂终于看清了这张脸,令她全身如同被冷水浇灌,失了魂魄。

那是一张,三分像江诉,七分像先帝,却最像禹王的面容。

这绝对不可能!

云嘉颂猛然惊醒,她抬眸看到周围熟悉的大殿,慌乱起身,想问现在是几时了,却看到侍女突然走前说:“禹王在途中被刺杀,现下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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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不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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