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平日里多么坦然无畏,丽贝卡也再难保持平静,只不过因为被一群孩子注视着,她必须要作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要是她也慌乱了,不知道这些孩子会怕成什么样。
丽贝卡轻抚过她们的头顶,柔声说道:“你们回家吧,我会把穆娜带回来的。”
那两个女孩乖乖地点了点头,挽着手走远,时不时回过头朝着她们看一眼,直到在晚霞中模糊成两个小黑点。
如果我当时和穆娜一起去了,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万千情绪涌上头来,眼下顿时猩红一片,将苟延残喘的理智都掩埋在了波涛之下。
卡德莉亚握着勺子呆愣地望着她们远去,眼前人的复杂情绪都被她纳入眼底,愤怒和痛苦交杂在一起涌入血液,通通从心口迸发了出来。
哗啦啦一阵呕吐物落地的声音,卡德莉亚面如死灰地扶着餐桌,眼神呆滞地看着地面。
只觉得胃部翻江倒海,喉管火辣辣的痛。
手臂绵软无力,眼皮一开一合,丽贝卡急切的面孔渐渐模糊成色块,她好像在说些什么,却虚无缥缈抓不住。
一线欲念无力地悬在心头,一瞬之间被身体吞噬。
终于两眼一黑,昏迷不醒。
次日。
卡德莉亚睁开了眼睛,身下是柔软的床,一条宽大的鹅绒被松松软软地趴在身上,将她笼罩在温暖之中。
她刚想去找穆娜的身影,却见房间空旷,只有一些不会说话的静物,这才意识到穆娜已经离开了。
以后还能相见吗?一定可以的吧?
心头瞬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不敢再去细想,面上阴霾骤起,雨欲落未落,积压在眉间。
她逃避似地看向窗外,只见落叶飘零,枯黄缱绻,似乎在留恋着每一次彻夜言欢和相视一笑。
卡德莉亚不敢再看,伸手将枕边的毛绒玩偶拿过来举到了眼前,黑色的小豆眼直直地看着她,无喜无悲。
她叹了口气,直起身轻轻依在靠枕上。
身体已经不难受了,只是头还有点晕乎乎的,也许是躺太久了的缘故。
房门吱呀一声敞开,丽贝卡走到床边,伸手将她的碎发拢到脑后,将一杯刚沏的温水递到她的手里:“来,喝水。”
卡德莉亚愣愣地接过,放到唇边抿了一口,抬眼去看丽贝卡的表情。
本来还想向她问问穆娜的去向,但意识到倘若穆娜安然无恙,母亲根本就不会是这样的表情,便觉得什么都不用问了。
“我有点饿。”卡德莉亚迫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欢快一点。
片刻之后,丽贝卡端着一个餐盘走了上来,餐盘中有一个被大卸八块的黄油面包和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树莓。
她用粉红色的叉子叉了一块面包递给了卡德莉亚:“早上从布罗利阿姨的面包店买的,你喜欢吃的,对吧?”
卡德莉亚点点头,将那柄叉子接了过来,大口大口地咬着。
树莓酸涩,面包松软,却都顽固不堪,堵在喉头,需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将它们吞入腹中,不至于再呕吐一次。
“医生昨天检查了你的身体,她说你最近需要多休息。”丽贝卡坐在旁边看着她啃面包,缓缓说道。
“布罗利阿姨也来看你了,她还给你带了一个指南针,是从港口水手的摊子上买的,她觉得你一定会很喜欢。”丽贝卡从床头柜上取来了一个黑色的小匣子,递到卡德莉亚的手中。
匣子内是一个静致的黄铜表盘,玻璃罩内两根指针回荡在深棕色的刻度上。表盘的背面刻着两只海鸥,侧面则雕刻着海浪图样。
“你们班上的那两个女生也来过了,只不过她们只呆了一会就走了。”丽贝卡见她被表盘吸引了注意,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只盼着自己的声音能帮她解闷。
卡德莉亚听着她讲述最近的事情,手指抚摸着那块凹陷的图样,遇到有趣的故事也配合地一笑。
直到丽贝卡终于决定触及禁地,慢吞吞地说道:“穆娜她……”
卡德莉亚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抬眸看着她。
“那天我没有找到她,后来听人说那两个外邦人把穆娜带走了,”丽贝卡顿了顿,眼里充斥着道不尽的痛苦和疲劳,“我已经拜托治安官帮我们搜找了,他们一定会把穆娜带回来的。”
丽贝卡坐到床边,伸手搂住了卡德莉亚的肩膀,下巴轻轻倚靠在她的脑袋上,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胳膊。
“别担心,穆娜一定会回来的。”丽贝卡说道,也许她自己也知道安慰的性质太过明显,只是说了一遍就没有再说了。
卡德莉亚不傻,自然也听得出来这其中的意味。
这种承诺分明就是哄骗小孩的,和神殿中的燃香一样飘渺得捉不住。
她还是在心中祈求,小心翼翼地向神祈求穆娜的归来。
也许有一天某位神灵心情大好,捕捞到了飘在空中的渺小愿望,就让穆娜原封不动地回来了呢?
虽然不知道穆娜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道她回来的时候还认不认识自己,但她总有一种穆娜一定会回到她身边的预感。
她会等下去,直到面上长满褶皱,两个人即便面对面都认不出对方,只能依靠眼睛来寻找过去的时候。
于是卡德莉亚点点头,轻声答道:“嗯,穆娜一定会回来的。”
丽贝卡似乎愣住了,大概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轻易地接受。
踟蹰了许久才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从她的盘子里拿了一个树莓扔进了嘴里。
休息了一日后,卡德莉亚就回学校了。
只不过休息一日是丽贝卡强迫的,回学校是卡德莉亚自己要求的。
她只是想尽快回到有人的地方,让自己忙碌起来。
不然天天对着一屋子和穆娜有关的物品,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发疯。更何况回了学校,丽贝卡就不用一直呆在家里陪着她。这样对谁都有好处。
卡德莉亚带着一腔疲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假装没有注意到那些或大胆或遮掩的目光。
议论声萦绕在她的身边,忽轻忽重,蚊吟一般挥之不去。
她没有精力去应付同龄人的探究和好奇,就让他们自己讨论去吧,她没有解释的义务。
卡德莉亚从书包里取出课本,开始浏览新课的内容。
每位教师走进来都会朝着她看一眼,再朝着那个属于穆娜的空位置看一眼,像是有无形的链接牵引着一般。
也许已经很克制了,但卡德莉亚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们的目光。
好在她们也没有走到她的面前特意来安慰她,要是那样的话可就太恐怖了。
卡德莉亚不想被当成笼中困兽,被那种怜悯的,冰冷的眼神短暂眷顾。
她拼命地想要忽视这一切。
因此每节课都听得格外认真,一改在本子上涂涂画画的习惯,霸道地掐灭了那探头探脑的杂念。
休息的时候就发了疯似的看书,只要……只要大脑忙碌起来就好了。
之后的每一个晚上,她都会做噩梦。
醒来的时候身上蒙着一层粘腻的薄汗,心脏跳得飞快,气喘不止。
梦到过穆娜浑身是血,关节处青紫一片,绝望地避开她的视线。
梦到过她被大人惩罚,连着三天不能进食。
还有很多陌生人站在她的面前,一拨人高傲地让她帮自己算命,另一拨人则愤怒地骂她扫把星……
不知是不是在梦里的缘故,卡德莉亚没有听到过她说话,属于陌生人的,或愤怒或冷酷的声音高高盘旋。
话语如生锈的刀那般机械沉闷地砍下,将世界这座躯体伤得全无色彩。
她相当真情实感地行走在梦境中,哭喊着拦在穆娜身前,不想让那些人接近她。
可惜梦境中唯有她是虚幻身,棍棒无情地穿过她,落在身下瘦小的躯体上。
闷哼从下方传来,微弱得不成样子。
卡德莉亚除了哭泣什么都做不了。
醒来后神情恍惚地坐在桌边,梦中的那些画面在眼前飞速地淌过,流沙漏过指缝一般,很快就变得模糊。
先是努力想才能回忆起些碎片,后来就只记得梦中的情绪,到吃早饭的时候,就只记得梦到过穆娜,其余一概不知了。
梦中的记忆像是被灰蒙蒙的蛛网牢牢缠住了似的,被飞快地拖远。
那种千丝万缕的感受引诱着她,呼唤着她,让她割舍不下,只能被这种欲念牵着鼻子走。
卡德莉亚爱上了做梦的感受。痛苦也好,悲愤也好,只要能看见穆娜。
此后的每天,到学校的时候就期待放学,回到家的时候就期待天黑。
每天都早早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梦神降临,纸笔整齐地放在枕头边上,时刻准备着将梦境记录下来,当然一次都没成功。
身上穿着的是最喜欢的那件白色睡裙,袖口上有蝴蝶结的那条。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理过,平铺在枕头上,就如荡开来的海草。
把做梦做得那么有仪式感,找遍天下都再挑不出这样的一个人来。
丽贝卡只看她天天睡得很早,没有什么古怪的迹象,倒是安心了许多。
要是她知道这绿头发小孩脑子里天天都在想着做梦,而且是和穆娜有关的梦,恐怕就不会像此时这么镇定了。
这种梦境持续了半个多月,终于在某一天的夜晚到达了尾声。
从那天开始,卡德莉亚就没有梦到过穆娜了。
就像被神命令即刻分离。
意想不到的是,卡德莉亚没有像苦情人那般感到慌张。梦结束的那天反而傻笑着,把丽贝卡都吓了一跳。
她无来由地感受到——穆娜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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