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猎猎,自千里外席卷而来。
声声响雷落在山头,十里云翳如铅般昏沉晦暗。不多时,一场倾盆大雨降临,刹那间浇没了复道亭台,覆灭了本该如诗如画的旖旎与繁华。
竟陵城的长街上,一行马车行驶而过,其中那雕镂最为精致的马车表面刻了一株株不知名的花朵,好似隐隐散发着妖冶的瑰丽。
这架马车内坐了一个红衣女子,墨发如云,黛眉朱唇,眸光清而幽冷,眼尾一抹红给整张脸平添了几分媚色,自车帘缝隙投进来的一缕光线照得那张脸阴晴不定。这便是顶着玉沐涟脸皮的玉璟旖。
距离她潜入寒燕教已有一个月,如今她已熟悉了寒燕教内部的一切大小事务,至于雪桓宫的管理她尽数交与了亲信阿荀,为了避免外人生疑,她本尊不在宫中时便让阿荀假扮自己,平时戴面纱示人。
听着车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她不由黯然神伤。
又是一个下雨的日子。
但好在,一切都还未发生。
·
某酒楼陈设精致的雅间里,两个江湖客打扮的男人于圆桌对坐,相谈甚欢,清脆的碰杯声响起。
“恭喜贵派在江湖上站稳了脚跟,李兄接下来可有所打算?”瘦的男人边说边扬起神秘的笑容。
被他称作“李兄”的男人晃了晃手中的酒盏,曼声道:“不急。你只需知道,他日这江湖定是我一人的天下。”金制酒盏的表面上反射着刺目的光辉,略有些耀眼刺目。
瘦男人一听,心下嘲讽对方真是想当然、不知天高地厚,都不忍打破其幻想。为了附和对方,他两只眼睁得又大又圆,能放光似的,佯作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你且放心,事成之后,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李兄拍了拍瘦男人的肩膀,俨然一副江山在握的姿态。
“哎呦!”瘦男人忙应和他,举起自己的酒盏,“李兄,我这必须得再敬你一杯!哈哈哈……”
两人再次碰了杯,饮尽杯中酒水后,瘦男人似是忽然想到甚么,压低了声音道:“但李兄可得千万小心……”
李兄蹙了蹙眉,一脸无所畏惧:“小心甚么?我还得怕谁上来寻仇不成?”
瘦男人凑近说道:“李兄可听说过,寒燕教?”
李兄摇头,一脸不屑:“不曾听说。哪里的下九流?”
瘦男人心说对方身为一派掌门竟连寒燕教都未曾听说,委实是孤陋寡闻了。
他摇了摇头,解释道:“寒燕教乃如今江湖中一支极恶势力,教主温水镜暴戾恣睢,为祸苍生,甚么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丧尽天良事他无不做过,且但凡是他看不惯的,都会被赶尽杀绝。”
“恕我说话不好听,李兄您近来在江湖上崭展露了头角,若是被他们的人盯上,贵派可就……”
“贵派可就完蛋啦!”一记清越朗润的声音自房梁上飘来,打断了他的话。
“甚么人?!”
屋内二人双双大愕,警觉抬头。
但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悠悠坐在房梁上,十九、二十岁的少年模样,笑得好不恣意。
而当那瘦的男人看清了此人面容后,瞬间色变:“是、是风云摇!”
李兄有些疑惑:“谁?”
瘦男人指着那少年大呼:“他就是那寒燕教的少主,风云摇!”
李兄一脸不相信:“这少年分明是一身正派打扮,你开甚么江湖玩笑?”
说话间,梁上响起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下一刻,少年白衣一拂,翻下房梁,半空中青丝飞扬,玉带翩跹。
“原来你认得我啊!巧了,我也认得你,赵季赵公子是吧?”风云摇大步流星走近那瘦男人,脸上笑意吟吟,明朗如月。
赵季涨红了脸,站起身来,他已紧张得大汗淋漓,却佯装镇定:“风云摇,你竟敢到这里来偷听我们的话!说,你究竟意欲何为?”
风云摇歪了歪头:“你自己都说了,我还能干嘛?”
赵季捏紧了拳头,这时旁侧的李掌门突然一顿猛咳,那张蜡黄面竟霎时变成了紫红色,青筋延长布满了额头。
“李兄!”赵季连忙扶住李兄的手臂,怔忪地把脸转向风云摇,“你在菜里下了毒?”
风云摇扑哧一笑,语气平添了几分戏谑:“下毒?那不知赵公子身上可有不适之处?”
赵季愣了一愣。
“本来呢,我是来取李掌门性命的,不料这么巧,赵公子也在这儿,那我便只好……先割了你的舌头了——”
他话音刚落下,赵季的双目便骤然瞪大,嘴角有殷红的血汩汩而出,双腿陡然一软,膝盖跪在地上,随后整个人向前倒去,一动不动了。
“暗器?!”李掌门大惊失色。
风云摇一脚踩在赵季的身上,眉目飞扬,夸张道:“哇——没想到,李掌门没听过我寒燕教大名,却一眼识出我使了暗器,看来你见识也不算太少嘛!”
“你何时……用的……”李掌门一面捂着自己脖子一面艰难地问。
风云摇耸了耸肩:“就方才呀!”那张脸上的神采与寻常少年无异,甚至更显天真烂漫,一对眸子亮晶晶的,其里似流淌着漫漫银汉。
猛烈的药效使得李掌门的脸分外狰狞,五官皱成一团,他双手用力掐住脖子,怒目圆瞪,红血丝密布在眼白里,痛苦得只能吐出几个字来:“你个恶……魔……”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李掌门便重重地倒在了桌子上,断了气息。
风云摇面色霎时一沉,丝毫不见适才的神采飞扬,他轻叹了口气,拂袖推开窗。冽冽西风携着雨丝一并飘进室内,四下的空气霎时冷了许多。
“雨这么大了吗?”他抚了一把飘到脸上的雨水,垂下鸦羽般的长睫,喃喃道。
·
玉璟旖所坐的马车开入寒燕教的地界,周遭空气霎时变得阴冷了许多,乍一看花木繁盛,但若仔细观察,便发现在此地不闻丝毫的鸟兽声,一片死寂。
西风萧瑟,雨势不减先前。
下了马车,玉璟旖径自踏进回廊,朝着正殿阔步行去,两袖清风,赤缎飘飞,一路上皆有弟子朝她道好。
与正殿还隔着遥遥数米,她却已听见了教主温水镜低沉的声音:“云摇的办事效率真是一如既往地高。这些时日你屡屡立功,本座决定择日为你设宴。”
设宴?
玉璟旖不由放慢了脚步。
又传来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都是属下该做的。教主心意属下已领,设宴就不必劳烦了。”
金雕玉砌的正殿内,玉袍少年单膝跪在高台前,王座中间温教主居望着他,眼中尽是欣慰。那温水镜穿着一袭紫色华袍,肩上披着极长的水貂裘,眉峰透着冷冽的锋芒与玩世不恭。
“云揺,这场庆功宴是你应得的,你爹若是知道你有这般功绩,定是要乐开花了。若是再推辞,本座可就不高兴了。”温水镜语气严肃,满眼却尽是赏识。
风云摇只好不再推辞,谢过教主后起身退下,束发飞扬,银带轻舞翩翩。
刚踏出殿门,他便一眼看见了站在门外的玉璟旖,冲她拱了拱手:“玉执事。”
“少主。”玉璟旖回了个温柔和煦的微笑,弯弯的眼角带起一丝妩媚,风云摇与她对视后别过脸快步离去了。
她没有立即进大殿,而是站在门口静静等待对方走远,随后又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
雨水有如流瀑一般挂在檐角,这场雨自清晨便开始下了,待云销雨霁已及子时。
浓重的云翳渐渐散去,露出掩映良久的朔月一轮,银辉似天水,泠泠泼洒在庭院中,衬得一切亭台花木皆清幽了些微,冷寂了些微。
玉璟旖在寒燕教的居所名曰碎琼楼,伫立于寒燕教庭院中一个僻静的角落,四下水榭、假山错落,鸟语花香,清雅而幽静。
此时她正准备歇息,忽然窗子处传来一阵轻而急的叩击声,她连忙起身将窗子推开。
来人披着玄色斗篷,帽檐低得几乎要将鼻梁盖住,她压低了声音道:“宫主。”
玉璟旖道:“事情怎么样了?”
阿荀道:“根据我们的人这些时日的观察,他确是最佳人选。”
“本座亦是这么认为的。此人身为前任教主的私生子,且修为颇高,善用暗器,颇得教主宠信。倘若他死了,这对温水镜、对整个寒燕教来说,定然是一个莫大的损失。”玉璟旖道。
前生灭雪桓宫的人中,她依稀记得有一使暗器者,定是他没错。
阿荀点头:“再结合之前的信息来看,此人乃教中年纪最小的高层,如今刚过弱冠之年,再怎么厉害也无非是个少年。似这般年少气盛的,应不难对付。杀他,一来相较于其他老谋深算的高层要轻松,二来他死了能够大大削弱寒燕教实力,故杀他便是最佳的选择。”
玉璟旖道:“知道了。本座的雪桓宫怎么样了?”
阿荀道:“宫主放心,一切安好。”
顿了顿后,玉璟旖突然想到了甚么:“对了,聂今霏人可在?她近来可还有四处乱跑?”
“宫主多虑了。您不在,她非但没有乱跑,还甚是想念您。”阿荀失笑道。
“不过说到这个,我想起上官珮他突然身体抱恙申请了回府修养,也不知怎么的,唉……他这年轻人,怎么身子如此之弱!”
玉璟旖眉心微微一蹙:“上官珮啊……好,我知道了。”
上官珮可谓是她最得力的一个下属,对她忠心耿耿,前生寒燕教灭门那天,他为她浴血奋战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寒燕教近来似是守卫森严了许多,阿荀便不久留了。”说罢阿荀转身踏枝而去,转瞬寂然无影。
合上窗,坐回床榻上,玉璟旖长长叹息了一声,这时余光瞥到床边的檀木圆桌,发现还放着先前未喝完的酒,遂顺手将玉盏捏起,仰起头将酒水一饮而尽。
冷酒下肚,困意霎时消减了一半。这是她在回来的路上买的清酒,她本喜烈酒,而今却不敢饮烈酒了,只因害怕自己不能够时刻保持意识清醒。
·
此时此刻,寒燕教的另一个房间里,风云摇自衣襟中摸出一把钥匙,插入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锁中。
只听“咔哒”一声脆响,锁应声而开,将抽屉缓缓敞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架陈旧的绯月箜篌。绯红的曲木在微弱的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风云摇望着箜篌叹息了一声,随即目光又从哀伤转至逐渐坚定,仿若冬日里傲立枝头的寒梅,于冰霜中绽放出无尽的坚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