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英气威武的九刀门门主,门下百十号精英强将的晚秋,竟跪在一男子跟前,看不清表情,却能从她卑微佝偻的身影中看出,似乎有什么东西,将她引以为傲的脊梁砍断了。
陆杨心里一揪,风禅也悄悄说:“这丫头,为何瞧着这般落魄。”
晚门主三十多岁,在十几年前,九刀门前门主未投身魔教之时,是当日的九刀门大师姐,情况与陆杨如今相似。
陆杨每次看到晚秋时,都有一种见到同道中人的感觉,又因为受了她两次伤药扶持,虽说并没有用处,但他对她,依然是有些好感的。
风禅一把年纪,自称老夫,看着晚秋,确实可以顺顺当当地喊小丫头。
而陆杨就要喊前辈了。也正是此时,他才恍然察觉出,其实他和风禅之间,横隔着许多光阴与代沟。
但陆杨实在没法对着这样一个幼稚聒噪的前辈喊爷爷。他曾试图喊过一次,把他俩都膈应了一番。
“我真的不知道‘碎骨’在哪里......”
晚门主弱弱的声音传来。
陆杨屏住呼吸。
屋内的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难办了。”男子低沉的声音有些耳熟:“连一个小小的铁丸子都守不住。你的九刀门对我而言,就真的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陆杨听见三声重重的闷响。
晚秋如被狂风吹散的树叶,淋了一场冰彻入骨的雨,声泪俱下道:“我们还有人手,还有功法,我们百年基业,您不可以......”
男子轻轻地笑了一下:“你觉得,这些我没有吗?”
再然后,陆杨便没有听见里头的说话声了,晚门主摇摇晃晃地趴伏在地上,间或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痛哭,她里面裹了件软甲,外面套着粗麻布衣裳,分明是一门之主,分明她可以穿更好的衣裳。
那件衣裳,已经补过三四个大补丁,又被人洗得发白,大概是年代久远,又或许她心甘情愿地穿了十几年。
陆杨本要闯进去瞧瞧那青年的模样,却被身后一个散发着熟悉味道的手掌制住。
那人一只手拍着他的肩,另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陆杨的脖颈,一揽,陆杨便整个人被揣进他怀中。
一回头,正是李青那张泛着傻气的脸,四目相对,李青扬扬眉毛,对他道:“小郑哥,嘛呢?”
陆杨真不知是该说李青蠢,还是该说他贱。
屋内动静突然间大了起来,陆杨想都不想,直接捞着李青的后衣领往外跑,凭直觉躲过身后三道疾驰而来的箭矢,使出浑身解数逃跑。
整个九刀门就像被下了禁言咒,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有预感,或许过了今夜,九刀门将不复存在。
但能将整个九刀门活吞下来的人,必然是他惹不起,八成也躲不起的大人物。
陆杨带人一路跑到城外的树林中,静静伏在树上,连呼吸都克制极了。
李青大约也明白自己搞砸了什么事情,是以用充满探究的眼神盯着陆杨,一句话也不敢说。
直到过了一炷香后,陆杨才长舒一口气,一巴掌拍向李青的脑壳。
李青捂着头,不敢出声。
风禅适时出来为他求情:“这小子还为你挡了两下毒箭呢,轻点打。”
陆杨憋着的气一下子消去大半,他向人伸出手,不情不愿地道:“让我看看。”
李青巴巴地看了他一眼,把方才为他挡箭时被伤到的手心露出来。
他手掌宽大,指节修长,皮肤又细又白,手心横着一道连血带肉的长伤口,简直触目惊心。
陆杨一边给他处理,一边酝酿措辞,想了好半天,也说不出苛责的话,只好弱弱地道:“......出门连个武器都不拿,用手硬挡,你活该。”
李青乖巧地接过他递来的解毒丸,有些委屈地道:“都说了我是个云游商人,不会武功,自然没有武器。”
“你就编吧。”陆杨和风禅同时说。
陆杨仔细想想,似乎李青的确没有武器来着。
“好了。”
陆杨为他处理好伤口后,道:“你这也算救我一命了,我们从此两不相欠。”
李青一双黑亮亮的眼珠晃了晃,目光紧紧粘在陆杨脸上:“小郑哥,你是在赶我吗?”
他不知何时,用自己没受伤的手,牢牢地拽住了陆杨的下衣摆。
陆杨只怕自己再耽搁下去,会心慈手软。于是当机立断,一剑划开衣摆,独留半块在李青手上。
他飞身迈上城楼,最后往九刀门的方向望了一眼,没有火光,没有动静,什么也没有。
“小木头,白玉莲怎么办。”
陆杨叹了口气,道:“先去寻其他的罢。”
......
第二日,陆杨睡到大中午,刚睁眼便被四九摇来晃去,小镖师一边嚎一边摇,她似乎永远精力十足:“郑大乾你知不知道,九刀门没了!”
陆杨好想说一句他知道,苦于自己还没睡醒,没精气神,便任由她拽来拽去。
四九又道:“九刀门内没被毁掉的东西全在黑市大甩卖,你不去逛逛吗?”
陆杨立马精神了。连带着扳指里的风禅也像打了鸡血一样。
林桥今日没有出门义诊,又恰好钱多烧兜,遂三人一同前往黑市逛逛。
走着走着,几人瞧见抱着两大包胭脂水粉、正兴奋扫货的李青李大商人,便又成四人组,林桥与四九姐俩好,在前头吵吵嚷嚷地聊着,李青与陆杨呢,则活像对方的杀父仇人般,半个字都不交流。
风禅突然说:“我闻见白玉莲的味道了,小木头,西南角。”
嗅觉这么灵敏,你是狗吗。陆杨悄悄吐槽。
他本来跟着林桥,正要拐进一首饰店,被他这么一说,硬是把头扭向了西南方,一处卖药材的铺子。
老板带着头巾留着胡子,一身西域商户的打扮,卖的也的确是西域那边才有的珍稀药材。
陆杨掂了掂兜里的十二块金牌,金子可是硬通货,应当够使了。
“三千两。”
老板长着一副骗子模样,可卖的东西却是真货,陆杨反复让风禅看了好几遍,确认无误。
这价格,有些虚高,陆杨就算当街把自己、风禅和扳指一同卖了,也凑不来三千两。
陆杨被大太阳晒着,本就没有耐心,皱着眉小声对扳指说:“......要么你别活了,好不好?”
看了半天,又不买,摊主以为面前这破衣烂衫的剑客是来找他消遣的,也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不买上边儿溜达去,别耽误大爷做生意。”
陆杨更不耐烦了,被他这么一喊心里都憋着火,随手指了指其他草药,道:“青蓀敢当青石檐卖,一把五两,你干脆去抢得了。还有这玉红菘,骗鬼呢,谁不知道玉红菘三月才有,过时不候,你从哪儿染了色的破花,就敢当药草卖,再吵一句,老子这就把你押到衙门去!”
摊主一听愣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被指到的两味假冒伪劣药草用布遮住,凑在陆杨跟前,一改刚才嚣张气焰,低三下四地小声说:“小的不知高人来此,失敬失敬。大爷是要那株白玉莲吗,三百两,这个可是货真价实的!”
还用你说?我养的狗早闻出来了。陆杨心里念叨。
三百两,还是有些高。陆杨顺便看向地上那一大堆草药,看看还有没有漏洞可以钻。
谁知摊主心虚,立刻直接将整个摊子盖住,只捧了拿木盒恭敬盛放的白玉莲出来。
陆杨在心里默默盘算,一两金换十两银,他揣着的小金牌加在一起最多十两,是以,把他身上扒光,一共只能凑出一百两银子。
金牌长得也危险,若是黑市有人认得这令牌,与昨夜那青衣男子一联系,又要惹祸上身。
他刚想对摊主说,能否等他把金子融成金锭了再过来交易,余光却瞥到一抹月白色衣角,安静又迅速地往他这边挨。
他便收敛了表情,指着白玉莲,问道:“这是赃物吧,能否再降些?”
摊主附在陆杨耳边,极小声地道:“是九刀门的弟子遣散时,有个小子卖给我的,收时也掏了不少银子呢,大爷通融通融,真不能再少了。”
陆杨静静地听,装作没察觉到有个人已几乎贴在他身上。
摊主又碎碎念起来:“那九刀门的晚门主听说是昨夜没了,树倒猢狲散,余下的没有个能主持大局的人,便遣散了弟子,变卖了祖宗基业,实在可叹。晚门主这人,其实还不错,就是结局不好。”
紧贴着陆杨后背的那人说道:“晚门主高风亮节。可惜九刀门本就撑不下去,她一直顶着九刀门的荣光,又是女子,确实十分辛苦。九刀门贵为十二门派之一,就这样倒了,可江湖中又没有个练刀练得更好的门派,日后,十二门派便要缺上一个角咯。”
摊主似乎是遇到了能聊起来的人,冲着那贵公子打扮的人便道:“公子听说了不曾,九刀门的传承之刀丢了,就跟翡翠山庄一样。奇也怪哉,有人放着满库房的天材地宝不拿,却要一把破刀,是何用意?”
李青略思索了一番,回:“在练武之人的眼中,武器是极为重要的,像你我二人这样的小商小贩,哪里晓得其中的妙处。”
陆杨见他又满嘴跑火车,叹了口气,道:“你不是没听说过九刀门吗,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对江湖又这般熟络了。”
李青挑了挑眉:“小郑哥,你是江湖中人,我为了投你所好,才向林桥四九恶补武林知识。我这般费心费力,只是为了能跟你多聊两句呢。”
他说罢,从荷包里摸出一团纸,费力地展开后,丢给摊主:“三百两,我要那朵花。”
盒子刚送到他手里,还没暖热乎,他就转交给了他的小郑哥。李青笑吟吟道:“一掷千金,只求让在下一睹小郑哥的笑颜,能否开恩准允?”
摊主愣了,陆杨呆在原地好一阵子,才勉强送给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李青看上去倒是满意极了,顺带着鼓了鼓掌,一点也不怕白日落雷:“真是好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薄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