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江盛到的时候,林缄跟前就剩下柳家那傲慢的中年人。
这就很好解决了。
最终的结果自然是柳家人全数倒地受俘,两人放置好被女鬼所控的新娘们,跟进了万工轿,而后,一同听了场故事。
故事的开始,和许多话本子里写得差不多。
昌乐县有个书生,祖祖辈辈在这儿落了根儿,留下老宅三间。他依然是穷,还靠着写字卖画为生。他为人清白正直,正得都有些迂木了,于是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了乡绅。他乡异地,画楼之下,长街当中,被当众羞辱。
他是读书人,可亦是少年人。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理论不成,挨打后还了手,便被揍得鼻青脸肿。
画楼崇风雅,楼里常供几位歌者。可巧那时,歌者中有位姑娘临窗一望,见得这场景,心有不忍,吩咐人下去解了围。
书生耐着浑身痛处与满腔愤恨,狼狈起身,一抬头,便与那姑娘隔窗相对。一个满脸烧红了,一个轻飘飘笑了。
再后来,书生才知道,这姑娘名叫秋霁,是画楼里的名手,也是歌者里正红的角儿,百两难买她一画,千金难闻她一曲。美得很,也傲得很。
而书生还不知道,自己送到画楼换钱的字画儿,已好几次呈到秋霁姑娘的几案上了。
每次来画楼,秋霁常大方地看他、默默地评他,最后看得出神,无意间在昂贵的画纸上写下“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
书生迟钝,每每在秋霁与他玩笑时,羞得面红耳赤,而秋霁也不急,爱逗他为乐。
杏花盛开之际,他邀她同去杏林。
这路程很长。
满天花瓣粉白,纯洁无瑕,落在肩上、头上,像是淋了雪。
是永恒的雪。
像共白的头。
一段感情,便在这里开始。
书生看着树下仙子般的人儿,明白了什么叫怦然心动。只有书生自己知道,她的歌声,在他心湖中究竟激起了怎样的震荡。
她有天穿了一身红裙,浓烈炽热,美得动人心魄。
书生放下书,问,可嫁我?
她戏道:“千金,万银,华轿,盛装,缺一不可。可娶我?”
书生重新端起书:“可。”
书中自有黄金屋,财物,少不了的。
又几年,春闱。
秋霁折柳远送书生,书生赠扇一柄定情,求她等待。她应了。
彼时“秋霁”一名远播,许多“风雅”之人慕名而来,却是金钱不买一见。
很久后,有消息传回,说书生高中,得无数贵人青眼,前途无量。她久等他不来,带着扇子上京去寻他,见到的却是他已成旁人之夫。书生一句解释都没有,留给她的,只是折断的扇子,和遥远的归路。
她绝不是因此便会心死屈服的人,可踏出京城那座华府后,有婆子粗鲁地抓她,套麻袋扔在马背上,抢进了另一座豪门大院中。
惊慌中,她只听得几个字样:徐大人,新官上任,送礼,结您之欢心……
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有两样,一是骄傲,二是真心。
这是她的全部。
而这全部,被她的心上人毁了。
豪门中肥头大耳的贵人要纳她为妾,她挣脱不得,最终用那柄残扇戳进了喉咙。
鲜血浸染衣衫,她就这么死了,满腔的不甘,超脱不得。
朦胧中,有人在她耳畔低语,询问,若再给你一次机会,可否愿意为自己再活一次?
她可以随意处置那个负心汉。
她明明有机会彻底逃离,却一改往日洒脱,非要刨根问底,想知道短短一年里,那心性大变的书生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想知自己与那凤冠霞帔、那方喜堂,究竟还有多远。
再睁眼,她竟真回到了年少。
她想着书生日后身边“贵人”众多,是被权势熏了心,待送别之时,她拉他发了誓,书生严肃道,若变了心,便叫他天诛地灭。
秋霁苦笑着摇头,说,若有违,要他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
权势、金钱;才华、样貌。
所坚持的、守护的。
他应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更何况是经历了那场噩梦。于是在分别的时间里,她思虑不安,常不能寐。每每夜深,她常会听到那蛊惑人心却又无比真实的声音——负心人,改不得,爱不得,只有杀得。
不过这一次,书生竟回来了。
她心中欢喜无比,随书生远走他乡。
他娶她过门,婚后,却是老宅大门落锁,夺了她所有嫁妆,而后柴米油盐、深深院落。
不顺则打,不愿则骂。
在这个陌生又冰冷的地方,秋日霁,冬日藏,春日死。
她傲,她美,她才华横溢,被禁于夫君身后,泪难将息。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她恨自己又一次看走了眼,恨自己的骨头被岁月消磨,更恨那为她青春落锁之人。
她倦了,从血肉到心灵,颓唐郁郁。
恍若午后一梦将醒,而曾经那自己尚未走远,朦胧见,她重新握住当年那柄扇子,展开,看到了上面题着的那行字,呢喃着,“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
她满面泪痕,忽地发狠,将扇撕成两半。
而就在这声响发出之时,她好似从长梦中惊醒。眼前不过家乡寻常光景,墨发高绾,红衣翩翩,她尚青春。
望着断扇,她不信,她不服,她一次又一次重回当初,
一次又一次被辜负。
自第一次送别书生至今,在她的世界里,二十三年已过。
耳边的低语、越来越重的戾气,如附骨之蛆,跟了她二十三年。
最终她心死,成了鬼,坐了轿,杀了人。
轿子乘的是无辜女,杀的是负心人。只需她们所珍视的“信物”,便能催动这华丽的牢笼。
什么五马分尸、烈火焚身、不得好死,都可以实现。许下的誓言,便是压在他们身上枷锁,由生到死,再不能脱。
轿中世界走马灯般放映,旁观者看着心高气傲的才女一次又一次弯腰。徐县丞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却发不出声音。
郁江盛忽然问道:“这二十三年中,有多久,是你的幻想?”
幻想了多久,那低语声,便跟了她多久。
问题就出在这低语上了。
“什么幻想,那都是真的!”
秋霁尖叫道,“就是他,毁了我的一生!”
“谁毁了谁另说。秋姑娘,你对他不光是爱与恨,还有嫉妒。对吧。”
“看得出,在你心里,你与他本应是一路人。你们有同等的骄傲,自知且自信于自己的才华。可是只有他得了善终,只有他拥有了一切。”
“没有,你胡说!”她惨白的面孔狰狞起来,轿中的空间更加压抑,沉闷的令人喘不上气来,绝望之感,暗无天日。
“一切的一切都是你所幻想的那样,而不是真实发生的。你的一面之词,怎让别人信服。我们不如问问徐县丞,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你们之间违背誓言的,究竟是谁?”
徐县丞只感觉一股力量注入周身空间,顶开了黑麻布的压力。
“你来说说吧,当年的事,究竟如何?”郁江盛玩味地看着他。
“ 当年……是我负她。”他沙哑道。
“可我也不知,她受了这么多苦。”
从画楼到杏林,那年的承诺都是真的,感情也都是真的。
一朝科举高中,簪花带酒好不风光。
太多人把眼光放在了他身上,拉拢者有之,利用者有之。
有人看上了昌乐县这块灵气充裕的宝地,想做他用,自然跟着瞧上了出身昌乐的他。
他猜到了那“他用”为何,自然是不允的。
权贵将他扣押府上,整整两个月。
等到他终于脱身,面见龙颜,提出返乡为官时,他不知,心爱的姑娘早已客死他乡。
回到昌乐,他寻了她很久,等了她很久,直到一云游道人来此,带来了一桩故事,讲的是苦命女痴寻负心人。鬼使神差,三年后回京述职,路过京郊那片柳树林时,他看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旁边,是一截扇骨。
这件事,属于他的记忆,便至此结束了。
每每午夜梦回,却总有幽幽哭声传来,听得人心肝俱碎,一种空虚的愧疚感会占据他内心。他也说不好是为什么。
等他重回老宅时,却发现一切竟都变了样子,老宅被装扮成喜堂,红火却阴森。他在其中出神良久,不知看到了、想到了些什么,回过神来只发现泪流满面。
先前那云游道人找来他家,说有邪祟侵染,怨念恒生,若不做法净化一番,老宅便永无安宁。
他问那道人,是什么在作祟。
道人玄玄一笑,只道,是个有情人。
他犹豫了。
道人见他不愿,便说这邪祟日后还要伤人的,何不替昌乐中人除了这隐患。
他问道人,做了法,那邪祟会如何。
道人实话告诉他,要将之永镇地底,不见天日。
他动了恻隐之心,而且,隐隐觉得,会是“她”回来了。
待到鬼轿抢亲之事发生,镇中留言四起,传出了“老宅喜堂”的风声。人人企求诛邪,而他却犹豫不决。
只因王家女出嫁之时,他亦混进了送亲队伍中,亲眼见了鬼轿夺目的绚丽,和迷雾中绰绰人影。
他与她对望。
你撒谎!”秋霁愤愤。
郁江盛问:“你分得清现实与梦境吗?就比如说,你现在,究竟活着还是死了?你若活着,和世间差出的二十三年你如何解释?若死了,是何时死的,才让你一遍又一遍重新来过?”
她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郁江盛:“我自然明白,他亲口所说,怎会有错!”
在场几人闻言,皆竖起耳朵——“他”是谁。
“他给了我足够的力量,让我,看清你,也看清我自己!现在,誓言兑现吧。我来,收走你所拥有的一切、你最珍视的一切!”
她尖厉凄凉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吞灵阵骤然扩散,几乎瞬间漫出柳宗,扑向昌乐,将去裹着那镇中无辜老弱,吸走他们的福祉,夺取他们的生机。
她手心中生出一道小白花的虚影,那花儿,此刻更是生机勃勃。
“每杀一个人,我便取走一根骨头做成器皿,用最好的东西供养它。如今,它很强大。”
林缄闻言,皱眉道:“骨瓮?”
“是啊,最痛苦,又最美丽的东西。徐郎,还记得吗,这花儿,原是从我坟堆旁断扇上开出来的。”
小白花膨胀无数倍,而后炸开,化作不可察觉的,散入空风里。
她这是要……夺了昌乐县的生机!
仅凭现在的三人,无法阻止有毒的花粉满天飘散。
就在花粉即将出离轿子时,林焕手中杏花枝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大能量,将粉末聚集于轿子之内。
这便是,来自山灵的守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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