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堃始终保持着面向原圆的姿势,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微凉的、属于爬行动物的体温丝丝缕缕地渗过来,奇异地安抚着他紧绷的神经。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间,似乎感觉到那盘着的一团动了一下,但他实在太困,眼皮沉得掀不开,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明晃晃地照进屋里。
方堃下意识地往枕边一摸,空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清醒,猛地坐起身。
视线在房间里急急扫过,最后定格在窗边。
原圆已经变回了人形,正背对着他,望着窗外。
依旧是那副挺拔的背影,穿着略显宽大的衣服,阳光给他墨色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浅金。
“原圆?”方堃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窗边的人影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
依旧是那张无可挑剔的美貌脸庞,浅色的竖瞳在阳光下显得近乎透明。
他看着方堃,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似乎比平时更沉静一些。
“你醒了。”原圆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嗯,”方堃掀开被子下床,心里莫名有些紧张,他扯出一个笑,“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多睡会儿?累成那样……”
“够了。”原圆打断他,言简意赅。他走过来,在离方堃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是在仔细确认什么。
“你呢?好了吗?”
“好了好了,全好了!”方堃连忙点头,活动了一下手臂以示自己无恙,“多亏了你,王哥他们都跟我说了,我睡着的时候,都是你在安排……”
他说着感谢的话,语气诚挚,但目光却有些闪烁,不太敢长时间直视原圆的眼睛。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他的心。
原圆只是静静听着,没接话。
等方堃说完了,他才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嗯。”
房间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方堃觉得喉咙发干,他想找点话说,想问问原圆饿不饿,或者说说学校现在的情况,可话到嘴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不知道是不是闲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摒除了一些杂念。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净土基地那混乱的场面,杨医生那张扭曲疯狂的脸,还有他自己,毫不犹豫、砸下的棍子……
“砰”的一声闷响,似乎还在他耳边回荡。
那是他第一次亲手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虽然那是个该死的人,是个拿活人、拿原圆做实验的疯子,但……那终究是条人命。
他不是警察,不是士兵,他只是个老师,一个习惯了用粉笔头和呵斥解决问题的班主任。
当时情况紧急,肾上腺素飙升,来不及细想。
可现在,安全了,放松了,面对着原圆这双清澈得仿佛能映出他内心所有不堪的竖瞳,那股迟来的、混杂着恶心和后怕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仿佛上面还沾着看不见的血腥气。
原圆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但依旧没说话。
“那个……我去看看早饭好了没,”方堃几乎是落荒而逃,避开原圆的视线,“你肯定也饿了,玲姐说不定留了吃的。”
他说着,就往门口走。
“方堃。”原圆在他身后叫住他。
方堃脚步一顿,心脏莫名揪紧。
“我……”原圆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想再去一次净土基地。”
方堃猛地转过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再去?为什么?那里不是已经……废弃了吗?而且太危险了!”
原圆的视线低垂,落在自己的手上,声音没什么起伏,但字句却带着分量:“那里还有我的同族。上次,我没能救他们。”
他的语气很平静,可方堃却听出了一丝压抑着的、沉重的东西。
原圆在基地里为了救他,舍弃了很多东西,他把方堃看的很重,不代表他的同胞就不重要。
这条蛇,平时看着乖巧,表情甚至有点呆,认准了的事却倔得像块石头。
方堃的心一下子软了,同时又涌上一股烦躁。
他理解原圆的心情,就像他无法释怀自己杀了人一样,原圆也无法释怀自己没能救下同胞。可是……
“原圆,你听我说,”方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又理智,“我们知道净土基地的位置,这一路上有多危险你也清楚。上次我们能回来是运气好!现在学校刚刚稳定一点,我们人手不够,物资也缺,不能再冒险了!”
他看着原圆那双抬起来的、定定望着他的竖瞳,心里有点发虚,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而且,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得为现在活着的人考虑,对不对?”
原圆沉默着,浅色的瞳孔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水。
他没有反驳,但周身的气息明显冷了下去。
“活着的……”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掠过方堃,再次投向窗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些死去的,就不重要了吗?”
方堃被这句话噎住了,心里一阵难受。
他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是说他们不重要!我是说……是说……”他有点着急,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准确表达自己那种复杂的心情。
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对肩上责任的重压,还有那份不愿原圆再去涉险的私心。
他怎么能为了赵星宇的安危要求原圆,却在原圆想要去守护他重要的东西时用理智劝导他。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这次的沉默,比刚才更沉重,带着明显的分歧和凉意。
原圆不再看方堃,转身又面向了窗户,留给他一个拒绝交流的背影。
方堃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道:“我先去弄点吃的。”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门。
走到外面,阳光依旧明媚,操场上学生们在帮忙晾晒被子,玲姐在厨房门口摘菜,一切都充满了生活气息。
可方堃心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沉甸甸,闷乎乎。
他本来以为,原圆醒来,会是高兴的,是轻松的。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去厨房,玲姐果然给他们留了粥和一点咸菜。
他端着两份食物往回走,脚步却有些迟疑。
回到房间门口,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原圆还站在窗边,姿势都没变一下。
方堃把一份食物放在桌上,“吃点东西吧。”
原圆没回头,也没应声。
方堃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可能伤到他了。
他默默走到桌边,坐下,拿起勺子,却觉得碗里的粥寡淡无味,难以下咽。
他偷偷抬眼去看原圆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和固执。
方堃想起他累极了盘在自己枕边安睡的样子,想起他默默守护学校、安排一切的样子,心里又软又涩。
他知道原圆是对的,那些妖族的命也是命,他想要去救同胞的心情,和自己想要保护学生的心情,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现实太残酷了。
他放下勺子,没了胃口。
房间里,只有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阳光移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明明在同一个空间里,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方堃知道,这个问题没有轻易解决的答案。
他无奈地想,可目光,却还是忍不住落在那个固执的背影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和……心疼。
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原圆微微眯起了那双浅色的竖瞳。
他能听到身后方堃略显急促的呼吸,能感觉到那份试图掩饰却依旧泄露无遗的紧张与不安。
再去一次净土基地。
这个念头在他清醒过来,确认方堃安然无恙后,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他知道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知道那些被囚禁、被折磨的同族,大概率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理智像一条冰冷的蛇,在他脑海里反复低语:回去没有意义,只是徒增风险,甚至可能撞上玄墨后续处理现场的人。
他都知道。
可是,“知道”和“放下”是两回事。
眼前总会闪过那些在营养液中扭曲的身影,那些与他流着相似血脉,却承受着无尽痛苦的同胞。
他们嘶哑的、无法成调的哀鸣,似乎还在他异常敏锐的听觉边缘回荡。
方堃的劝阻,他听懂了。为了活着的人,为了学校的稳定,很理智,很正确。
他都懂得。
可是,“懂得”和“释然”是两回事。
方堃在因为杨医生的死而困扰。那个疯子的确该死,方堃是为了保护他,为了保护大家。
可即便如此,亲手终结同类的生命,依旧在方堃心里划下了深刻的痕迹。
方堃的烦恼是生命重量的压迫,他的烦恼同样是。他们都背负着性命带来的阴影。方堃在承受,他也在承受。
换句话说,路上他们那些“见死不救”,又何尝不是一种冷漠看待……
原圆觉得方堃和自己很像,没办法放过自己。而面对未来,面对生活,他们两个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终将会放下。
恐怕要等一段时间,两个人才能放过自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