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惟衎将斟满的茶盏送到太子面前。
“殿下远虑。只是今时不同以往,国公府失了帝心,姚綦江若是此时轻举妄动,那便是要将他全家送入不义之地。”
太子抿了口茶,忽然想想到什么一般,笑道,“本宫竟然忘了,从前周公子是和姚大小姐有几分渊源的。怪我,哪壶不开提哪壶罢了。”
周惟衎却敛了笑意,正色道,“昔日姚大小姐曾对周家施以援手,如此大恩,周某自不敢忘。但并非男女私情,还请殿下莫要再开草民玩笑。”
太子深深看了周惟衎一眼,“你一向是七情六欲尽不沾身的。古怪的很。”
他顿了顿,又抚膝叹道,“五弟性子莽撞,一但认了理旁人便再难劝说。这桩婚事既然父皇也点头,本宫自然不好再说些什么,只不过,刺州那边,还是要多些人手才是。你手下向来半旬一次进宫送货,如今亦可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
周惟衎自然明白太子所说的货物绝非普通丝织,心神一凛,却也只是拱手笑道,“草民悉听尊便,不敢不从。”
太子站起身来,看向窗外。天光晴朗,早春明媚。
他回过头来,似笑非笑道,“说来近日京中亦不太平。窦家出了家丑,听闻连一向谦恭有度的林右丞都慌了手脚,早朝都未去便前往窦家讨要说法了。”
周惟衎抱起的双手不禁微微一动,便见太子接着道:“窦言洵的夫人不知所踪,恐怕眼下满大昱无人比他更心急如焚了吧。”
周惟衎收回身子,不动声色淡笑道,“太子日理万机,没想到竟也如此关怀臣子家事。”
太子只是直视着周惟衎的脸庞,眼底无一丝温意:
“你知道本宫一向最赏识你做事有度,沉稳缜密,不似旁人般贪婪。所谓谋事在人,周公子颖拔绝伦,想必亦是自然明白‘惟克果断,乃罔后艰’的道理。”(1)
周惟衎笑意依旧温和,只轻道,“多谢殿下教诲。只是周某终究不过是一介贪财逐利的商贾,还是不劳烦殿下对牛弹琴的好。”
太子也眸光加重几分,抚掌笑道,“好一个油嘴滑舌的商贾。你我来往多年,自当推心置腹。你如我身边肱骨,如若少了周家支持,恐怕来日一切都不过肖想罢了。待事成之后,我自允你世代安稳,权柄天下,无惧无忧。如此优待,还不够你的胃口吗?”
太子身为大昱未来的储君,即便是苛责和威胁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亦不过像一句轻飘飘的玩笑罢了。若是旁人听了,恐怕早已跪倒一片。
周惟衎笑容如常,只是拱手道,“殿下所言甚是,周某莫敢不从。只愿来日殿下事成之际,周某还能为殿下尽一份绵薄之力。”
太子来得匆忙,走时亦行色匆匆,他来这多次,早已熟门熟路,只是将衣帽戴好,披着大氅便从暗室的侧门离去。
周惟衎则走到正门前,缓缓推开,便见远处梅英疏淡,那袭月白正坐在石凳上小憩。
他背着双手向前走去。
“你都听见了。”
林栩抬起头,一双眼眸幽暗如墨,隐约有莹光闪动。
她轻轻点了点头。
“周惟衎,为何呢。”
她神色并未有太大的惊异,哪怕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在和太子密谋着谋反篡位这般大逆不道之事。
不知为何,他那颗悬着不安的心便缓缓而落,莫名踏实起来。
他亦在她身边坐下,笑容泛起几分苦涩。“没有原因。”
“有些事情,做了便是做了,便是想寻些借口,都是找不到的。”
她眸光动了动,似乎在认真思索他的回答,良久似是想明白一般,只是恍然一笑。
“原来是我一直误解了你。你看似最为循规蹈矩,最为高洁,实则却最为胆大不过。你不过是厌倦了这般荣华安好的日子罢了。”
像参透禅悟一般,她忽然便想明白了种种。
明白了为何前世自己声名狼藉,做尽了所谓荒唐之事,周惟衎却每每只是笑容温柔的纵着她,看着她闯祸,再为她收拾那些烂摊子。彼时自己以为最顽劣的行径,在他眼里,是不是就如孩童一般可笑呢?
他骨子便是那般逆反不驯的人。因此才愿意和她这个不被世俗接纳的女子相熟相知,再一点点接近起来。
本质里他喜欢的,一直不过是他自己那种藏在无双外表下,离经叛道的本性罢了。
不缺富贵权势的人,冒着如此危险,就如他所言一般,有些事做便做了,毫无因由。甚至,哪怕不是太子,便是有其他皇子找上他,她相信他也一定会答应的。
“太子英勇,文武双全。既入东宫,又何须走如此险棋?你如今助他,一旦事发,周家上下便难逃一劫。若是他成功问鼎,你知晓他的秘密,处境怕是愈发艰难。”
见她反应平静,周惟衎心中又是一动。
做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甚至早已做好被她知晓真相后辱骂,被她避之不及的准备,没想到她竟如此平静的便接受了一切。甚至,还一副神情认真的模样为他分析地头头是道。
他不仅勾起唇角。就算明白她不会真正地关心自己,此刻也只愿沉溺在如此假象之中。
“……人便是如此,越接近事成之日,便越慌张不安。只有将一切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方能睡得安稳。”
太子如此。而他又何尝不是。
林栩没再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四方的天。春日里难得一片澄澈,依稀便有虫鸣鸟叫响在耳边,严寒已是一去不返。
“我不见了,窦家虽不会在意,但我父亲必然已经心急如焚。不知周三爷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周惟衎了然。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我会暗中派人传信给林大人。”
林栩眉间愁思轻减几分,她笑起来,目光也如月色澄净。“那便多谢三爷了。”
她站起身来,因为怀有身孕而些许吃力,周惟衎想要帮忙,又想起昨夜惹得她不快一事,伸在半空的手便停在了原地。林栩似没看到一般,抿唇道,“有些乏了,我先回去休息。”
他注目看着她缓缓前行的模样,不知为何那股熟悉的感觉又自心头涌了上来,让他快要难以呼吸。喉头艰难地动了动,来不及思索,他已经开口,却是很久以前,已经向她确认过的疑惑:
“林栩。我是不是从前便见过你?”
那抹月白色的身影便随之一滞。半晌,她终于回身,目光清澈而疏离。
林栩唇边勾起清浅的笑意:
“……世间女子千万,周三爷贵不可言,不过是繁花阅尽,觉得一时眼熟罢了。”
她这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却让他心底莫名窜起一阵毫无来由的火。一向温润儒雅的男子再也忍不住,上前便走到她的身前,双手箍住她的肩膀。
林栩却似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还待后退之际,周惟衎却不由分说将她拉进怀里。
温热柔软的怀抱。
熟悉的,久违的衣衫,相隔一世记忆破土而出,一点点自沉寂已久的残灰中抽出崭新的芽。他再抑制不住,更是再也不想松开手。他本该拥她入怀的,早在一年多前那次湖畔隔着画舫相望之时,早在七夕兰夜,自幽暗的小巷中再度相逢之时。
甚至,早在她出嫁那日,那把箭射出之时,他的人手布满了迎亲的队伍途径的大街小巷,他本有无数次的机会射杀骑马游街的窦言洵。
他本该如此。
林栩却拼尽全力想要推开他,身子轻轻颤抖着,周惟衎捧起她柔软的脸颊,只觉得胸中似有一把熊熊燃烧的火,让他那些嫉妒、不安、阴郁的情绪都无限放大,让他再也不能在她面前镇定自如下去。
他半温柔,半强迫地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再不能躲闪。
“林栩,你好奇怪。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从未与我相识,为何每次见到我,都想要避开?”
那双眼瞳中闪着粼粼泪光。
“周惟衎……”
“昨夜你见到芳杏,便知道是我派人跟踪你。你却还是来了。林栩,你敢说你真的一无所知么?还是说,你其实也同我一般……”
她心中狂跳不已,已是再不能听下去,只觉得荒唐可笑,身子也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周惟衎!”
她试图抑制他,没想到这般带着怒气轻斥他的模样却让他愈发熟悉,周惟衎唇角半弯,半是嘲弄半是了然的笑了起来。
“你还说你厌恶我。”
“我没有……只是请你自重……”
林栩身子本就虚弱,力气又如何能比得过男子,无论怎样挣扎,在他面前也只是束手无策。周惟衎眼里似有星火闪烁,转瞬便愈发明亮,令她再不能这般停在原地。
她是真的被他吓到了。
周惟衎认真地盯着她,一点点靠近过来,似欲采撷她唇间的柔软。
林栩扬起手来,不由分说便甩给他一巴掌。
“啪——”
情急之下,她使了全身的力气,只见周惟衎的嘴角转瞬便冒出一点猩红。她忘记了她指间那枚戒指,红宝石璀璨夺目,却锋利无比,他的唇角被她刮破了。
明明刚才还恼怒于他的无礼,当看到他真的被她打伤后,林栩又慌乱起来。
“……对不起,我没想到要打伤你……”
从来清润近乎无暇的脸庞,如今鲜血汩汩流下,她害怕不已,周惟衎却看着她眼底的仓惶缓缓勾起唇角。
他就是喜欢看她为了他这般情绪波动的模样。
她怎么会不在意他呢?她在撒谎罢了。
趁她失神之际,他拾起她的手,缓缓覆上他的伤口。两人的指尖便都沾上了血迹。
那抹猩红掺着他的笑意,愈发触目惊心,周惟衎却深深地看着她,目光也一点点变得执拗。
“不要再把我推开。伤我,打我,骂我,无论如何,请不要对我那般冷漠。求你了,林栩。”
(1) 惟克果断,乃罔后艰。出自《尚书·周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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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索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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