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遥望而去,天空刚刚露出的灰白脸色,逐渐被沉重的铅黑替代。

朱明赫循着记忆中的街道,弯弯绕绕一大圈才找着小姑的铺子。然而这一路上,朱明赫内心里把自己唾弃了成千上万遍,真觉自己脑子抽筋,非得赶着被朱长玉骂。

刚走进店里,温暖的灯光下,一堆商品被整齐地陈列在货架上。明赫看了一下手腕的钟表,约莫快九点半了,此时来铺子里买东西的人少之又少,就显得些许冷清。

“有什么需要吗?”

朱明赫抖三抖耳朵,心想着很熟悉的声音,但一时间没有想起在哪里听过。

于是他转身一看,却大吃一惊。

陈勇恩!

此时的勇恩已经脱去那身校服,穿上了一套不太合身的工作服;他脸上也不再是学校里面无表情的丧样,反而笑着招呼客人。

不过在勇恩很快看清来者后,笑容瞬收,表情像吃了块黄连,整个人如同半截木头直愣愣戳在原地。他显然也很惊讶。

两人对视许久,朱明赫才堪堪说:“你,怎么在这里?”

勇恩撇过头,回到收银台,整理着桌上的纸钞。

他说:“上班。”

朱明赫:“你不去上晚自习,来这里打工?”

哪知音量过大,惹得一旁的过路人朝着铺子方向看了好几眼。

勇恩脸上泛起微微难堪的红色,说了一句呛话:“不用你管。”

明赫:“举报招收童工这事我还是能做到。”

勇恩倏地抬起头,盯着明赫没说话。

许久,明赫才故作投降,举着手说:“好吧,你先别生气,我开玩笑的,谁会闲的没事干管这种事啊。”

朱明赫:“对了,这家店的老板娘呢?”

勇恩略显狐疑,明赫察觉到他眼底的戒备,无奈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吗?”

忽然,从店内楼道里传来一阵轰鸣的爆笑声。

“哈哈哈,我胡了!”

朱明赫走轻车熟路走过货架,来到一处拐角爬上楼梯。越往上走,哐当哐当的碰撞声音越明显。一脚踏上二楼后,只见一群杂七杂八的人围在桌边,嘈杂至极。灯光有些昏暗,室内没开窗密不透风,烟雾缭绕,明赫猛地被呛了一口,发出急促的咳嗽声。

“嗯?这谁啊?”

话音刚落,那一桌子人齐刷刷同时看过来。

坐在桌子右方的女人,她一身碎花睡衣,套了件宽松的外套,翘着的二郎腿随意抖动,一只旧拖鞋挂在脚边要掉不掉。

女人吐出一口烟雾,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向明赫。

她又抽了一口:“明赫?好久不见啊,你今儿怎么有空过来耍了。”

明赫挥手拍散眼前的烟雾,有些烦躁:“烟抽多了小心得肺病,我先下去了。”

女人轻颤指尖,抖落一地烟灰,笑骂道:“这小子!那是我侄子,嘴巴臭的狠。别管他,咱们继续!”

明赫刚刚下去就在转角撞见了偷听的勇恩,

明赫心里发笑:“没啥好听的,她是我小姑。我打算在店铺里坐会,所以上去跟她打个招呼而已。”

勇恩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眼看着勇恩要走,明赫赶忙上前拦住:“咱俩的事要好好谈谈吧。”

“你下午那话是什么意思。”

“喂,别不理我啊。”

“陈勇恩!”

朱明赫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我说,你真人够小心眼的,生……”什么闷气?

话还没说完,哪知勇恩眼神无意识般不停躲闪,双手莫名颤抖起来,看起来很痛苦的模样?

明赫靠近:“你怎么了?”

那一瞬间,陈勇恩甚至清晰听到明赫的呼吸声,鼻子发出的热气穿梭在脖子附近,痒痒的。

太近了。

勇恩猛地挣扎起来,用肩膀猛地撞向明赫的胸部。

像个疯子。

朱明赫被他用力推了一下,猝不及防间失了平衡往右倒,险些摔倒在地上。

勇恩:“你,离我远点。”

忽然间听见这句话,明赫一块心结被轻轻触动,犹如一条导火索,今天压抑了一肚子的火气瞬间被点燃。

朱明赫微微恼怒,口不择言道:“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还是脑子里水灌进去多了堵住神经,导致你嘴巴瘫痪不会说话了。”

他扣住勇恩的手腕,使劲一扯,将他抵在墙角。明赫身高比勇恩矮了一截,只能稍稍仰起点头,两人才能直视对方。

虽然陈勇恩看着身子高了些,但朱明赫连拖带拽时,竟被勇恩皮相骨头硌的生痛。

他想:这人好瘦啊,手上的劲说不定还没女生大。

陈勇恩两只手被明赫禁锢住,衣袖一点点滑落下来。朱明赫眼尖地发现那袖子里的手臂上似乎有红肿的划痕?他眨巴眨巴眼睛,确定自己没有老眼昏花认错。

“怎么回事?”朱明赫想要掀开衣袖,这样可以直观看清。忽然间,整个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一脚用劲地踹了出去。

朱明赫肚子传来一阵闷痛,他难以置信瞪着眼前人,习惯性地出手反击,于是他当即挥出拳头朝着人最脆弱的地方——头部打去。

陈勇恩浑身发抖,立刻闭上眼,熟练地用双臂护住脑袋,就好似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

就在此时,明赫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早上看见的漂亮脸庞,没来由地当即改变方向,但因为没收住力,只能重重砸在墙上。

他感觉骨头要碎了。

明赫咬牙切齿:“你他妈的……”痛死了!

勇恩没敢张开眼睛,只是疑惑怎么不痛。

明赫:“睁眼,没打在你身上!”

两个人靠的很近,呼吸的热气交缠在一起,勇恩胃里又一阵痉挛。他忙不迭地推开人,跪倒在地上干呕起来,却根本吐不出来什么东西。

勇恩想起今晚似乎只吃了一小块干面包,导致现在饿得浑身没力气。他后悔了,早知道把明天的那份面包一起吃了,不然也不会轻易被人摞倒。

勇恩抬眼看清白色大理石地砖上留下一滩恶心的污渍。他浑身一僵,抬头看了看楼梯口,然后脱下外套擦拭吐出来的口水。

朱明赫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他所有的一举一动。明赫心想,原来这不止是一条没人要的野狗,还是一只有应激的疯狗。

这家伙到底藏着掖着些什么?难道他被人揍了?

不知过了多久,明赫走上前踩住外套:“起来。”

勇恩不吭声,试图用五指掰开明赫的脚。

朱明赫的耐心消磨殆尽:“快点起来!不然老子喊小姑把你辞退了。”

这句话犹如点醒梦中人,勇恩难得乖巧听话地站了起来,可双手死死交握,拙劣地掩饰内心的不安。

“对不起……”

“陈勇恩,你刚刚在怕什么?”

勇恩下意识往后瑟缩,朱明赫用指甲死死抠住他的肩膀,道:“别动,你头发乱了。”

待勇恩反应过来时,他发现明赫真的只是单纯地伸手理了理他的碎发。

勇恩这才看到,朱明赫的手正以不自然的姿势微微颤抖,而关节处全是红而泛紫的伤痕。他似乎意识到什么……

勇恩愣住:“你……”

明赫:“干嘛,我乐意。”

那一刻,勇恩有点高兴。

这是勇恩第一次遇见有人竟然宁可自己受伤,也没有将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很奇怪的想法,对吧。

勇恩从小到大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

打骂的人会一直打骂,冷漠的人也会一直冷漠,怜悯的人却会烦躁和不耐。人所做的全部事情,都会朝着于自己有利的方向迈进。所以,从来没有人为了他改变过自己的选择,他的妈妈没做到,他的阿婆也没做到。

在勇恩五岁那年,爸爸在工厂上班的时候触电去世了,他看见爸爸躺在马路上。那时的他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能跪在边上一遍又一遍喊着爸爸,可爸爸再也没有睁过开眼。

后来妈妈拿着沓纸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去工厂,结果却总是哭红着眼回到家里。时间过了很久,有一天妈妈把那沓纸烧了,燃烧的灰烬被风卷起吹入空中,又缓缓跌落于地。

勇恩觉得像是下了一场雪。在南方,他不曾见过雪,所以他猜测应该是这副光景。

后来勇恩在妈妈手机聊天记录里看见了一个显示领过的红包,他高兴问是谁发的,妈妈却哭了。

原来那是人道主义的赔偿费,一共708元。

再后来,妈妈说为了担负起家,要外出打工。阿婆起初百般阻拦,又是劈头盖脸的指责,又是一吊二挂的威胁,奈何妈妈性子犟的很,趁着半夜偷跑出去了。这一去就是十多年,除了手机通话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仍然记得第二日早晨,他起床看见阿婆坐在院坝里哭得歇斯底里,他靠近想要安慰阿婆,阿婆甩手扇了他一巴掌。勇恩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痛。

“要不是你那死人爹,咱们一家会这样吗!当初你妈死活要嫁给那个穷鬼,这下倒好了,什么都没了……”

阿婆又抱住勇恩,摸着头:“对不起,勇恩啊。阿婆只有你了……”

其实自那天之后,勇恩也只有阿婆一个人了。

十多年间,勇恩每个月最值得高兴的事情就是,拿着阿婆的诺亚基等待音乐响起的那一刻。他可以听到妈妈的声音。

而阿婆那日也会难得高兴起来,不再埋怨,不再唾骂。因为那一刻也意味着他们这个月的生活费到账了。

没有人教过勇恩,真正的好是怎样的,真正的坏又是怎样的。也许是没有满口的污言秽语,也许是没有落在身体的拳打脚踢。

朱明赫会是哪种人呢?

勇恩站起身,去柜子里取了些棉签和药酒,他默默用指尖捏住明赫的手,仔细擦拭。

朱明赫微怔,勇恩的手竟然很长也很大,可以完全包裹住明赫的手。指尖的硬茧刮得生疼,但却给人一种力量感。灯光从五指缝隙透出来,在关节、皮肤褶皱处留下痕迹。

“抱歉,我不太习惯同人接触。”

“嗯?那现在呢。”

明赫以一种人无法反应过来的速度反握住勇恩的手,试图伸进指内缝隙,十指相扣。

勇恩惊得蹦起十里地,他连连后退,撞到桌脚被绊倒在地,脸色肉眼可见的红了。

明赫瞬间乐了,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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