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赫心里一直清楚，让野狗不再咬你的方法，不是躲着走，也不是喂食讨好。
而是……
“哎呦，你俩靠这么近，干嘛呢？”
小姑从楼梯慢慢走下来，笑着用手蘸了点口水，娴熟地细数起一沓纸钞。
勇恩忙不迭地扯回手，又立刻往裤脚上揩了又揩。
朱明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抬眼望向勇恩，一时间他有点心烦。竟然被人嫌弃了？
小姑把钱数完后得意转头，挥起纸钞：“刘老二，如何？下回继续给我送钱哈。”
此话一落，周遭徐徐下楼的人轰然一笑。他们稀稀拉拉、有说有笑地离开，铺子逐渐安静下来。
明赫：“怎么不继续了。”
小姑挑眉：“钱到位了，一群赌徒想什么时候见面随时都能。但是咱们大少爷难得来一趟，我可不能错失机会。”
明赫轻笑：“如果你不到处乱跑的话，天天都能见我。”
小姑：“那可不，世界这么美好，我可要多四处走走。”
明赫：“这也不是你不结婚的理由。”
小姑忽然收敛笑容：“怎么，你奶奶又让你过来说我？得了吧都大把年纪了，再过几年说不定就撒手人寰，我看她还要怎么管。”
明赫：“……”
小姑一手将朱明赫揽过，拍着他后背，扬起唇笑：“不说那些了。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难道想我了？”
朱明赫当即翻了个白眼。
小姑莞尔大笑，乐得从兜里掏出一把老式打火机，准备点燃嘴里叼着的烟。突然想起什么，她拍了下脑袋：“瞧我这脑子，我竟然忘了你那病吸不得烟。”
陈勇恩本来安安静静地坐在柜台前，听到这句话偷摸地瞟了他们好几眼。
朱明赫耸起肩：“最近没发作过，你随意。”
“没发作不代表没有！”
小姑“啪”一声关上打火机盖子，两指夹出烟，不太赞同。
明赫烦躁：“我不想和你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小姑：“行行行，我不说了。”
沉默片刻，小姑拉开一道抽屉，拿出一盒口香糖过过嘴瘾。她撕开包装壳，塞进嘴里不断咀嚼起来。
小姑：“吃吗？”
勇恩摇了摇头。
明赫：“对了，陈勇恩怎么会跑到你这里工作。”
小姑：“下午遇见的，小家伙可爱的很。真是有缘，没想到你俩还是同学啊。勇恩，朱明赫这家伙没有欺负你吧？”
陈勇恩摇了摇头：“他……很好。”
朱明赫的眼神在两人之间不断来回穿梭，问：“你俩这是什么情况？”
小姑：“别害羞啊。卫生所看见他的时候，正躲在角落里抹眼泪，眼睛都哭肿了。”
明赫：“卫生所？你去那里干嘛？”
朱明赫的语气听起来很急促，勇恩以为是在问自己，抬头才发现朱明赫的视线至始至终都停留在小姑的身上。
勇恩：“……”
小姑：“我？没什么。”
明赫：“朱晗娣！你别总是打着旅游的幌子到处乱跑，再报复性地弄一身伤回来，你以为奶奶会在乎这些吗？这些年你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哪次……”
小姑：“够了！别学你爸说话那一套，老娘听得恶心。”
明赫：“……”
小姑转头看向勇恩：“见笑了。”
她直接走进房间，甩手把门关上，巨大的撞击声彰显着本人欠佳的情绪。
朱明赫默默坐到门槛边，昏暗的光线无法看清他的情绪。勇恩的第一反应是身如磐石，于往日的模样完全不同，冰冷寂静。
“滚开些。”
朱明赫在生气。
他只是在生自己的气，脆弱一面的暴露就好比撕裂胸口，掏出血淋淋的心脏展示给人看。
不知过去多久，朱明赫没心思再装了：“陈勇恩，你最好把你今天看到听到的都烂在肚子里。”
勇恩：“嗯。”
明赫：“蠢货，你也生病了吗？不对，你下午离开前不还活蹦乱跳嘛，那应该是你家人。我听人说你爸死的早，你妈还跟人跑了……”
勇恩：“她没有。”
明赫：“哦，谁？到底有没有我也并不关心。不过真没想到你这种整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死人脸居然也会哭，你现在还想哭吗？我还真是好奇……”这张漂亮的脸蛋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勇恩：“……她看错了。”
陈勇恩其实好几年前就不会哭了，哭有什么用。哭了，阿婆会嫌骂他怂货，那群人的拳打脚踢也只会更狠。
明赫：“无所谓，让我猜猜你因为什么？是不是你外婆出事了？”
勇恩面无表情，垂着头不吭声。
明赫：“我应该猜对了。难怪你现在身上能闻到一大股消毒水的味道，臭死了。”
明赫：“你知道我为什么鼻子这么灵吗。因为从小我有鼻炎，真可惜连我爸妈都不知道这事。”
明赫：“我小姑那人都三十好几了，婚也不结还跟个小孩一样到处瞎跑。上回她一个人跑去云南挖菌子，结果吃出问题，到医院上吐下泻。我跟我爸去接她的时候，整个人要死不活。不过要我说，她就是活该。”
天色很暗也很寂寞。明赫在说，勇恩在听。
哐当一声房间门突然推开，小姑提着个行李箱走出来。
朱明赫愣了愣：“你又要走？”
小姑：“我哪有那么多闲钱。下午那趟只是去开点药，高反而已。对了，这箱行李都是带回来的纪念品。”
两人不约而同忘记刚刚发生的不愉快。
小姑拉开箱子的拉链，有几袋耗牛肉干，一堆异域服饰，两盒藏红花，一幅手工制作的羊皮风景画，还有……
“这是什么？”
明赫打开精致的盒盖，扑面而来的是很奇怪的浓郁香味，闻久了有点晕。
小姑笑着：“藏香，这盒还花了我不少钱。我听说有祛病除灾、养神益智的效果。”
明赫不太理解：“我一个大男人用什么香啊。”
小姑气笑了，朝他脑袋呼了一巴掌。
小姑：“什么香不香的，重点是功效！大老远买给你用还不乐意了是吧。”
随后小姑从箱子里拿出三盒酥油茶塞进勇恩手中。她说：“这是我从西藏那边带回来的特产，这个好喝。”
陈勇恩浑身僵住，可又不敢甩开手：“不用。”
小姑：“山猪吃不了细糠，那臭小子说喝的想吐。对了还有这个唐卡，听说戴着可以保平安。我不知道你阿婆得了什么病，不过还是希望能祈祷神灵的庇护和加持。”
勇恩磕磕巴巴：“谢，谢。”
声音软软糯糯的就像黏牙的麦芽糖，听得明赫心底发笑。
指针不停地拨动旋转，十点半了。
铺子外已经没有什么行人，昏暗的灯光投射在空旷的街道，伴着微弱的电流嗡嗡声。
小姑站在门槛边有点担忧：“需不需要我开车送你。”
勇恩摇头：“没事的，我习惯走夜路了。”
老实说小姑也嫌麻烦，打了一晚上麻将早就累得够呛，自然也不想多事：“那行，你回去注意安全。对了，明天还是老时间哈。”
勇恩的背影融入黑夜，直至再也看不见。
小姑：“人都走了还看，我要关铺子门了。”
明赫转身不太想搭理。
小姑：“你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虽然平常装得好，可真正让你上过心的人可没几个。他到底是谁啊？”
明赫扭头：“不关你的事。”
小姑轻笑，抵了抵他的胳膊肘：“看来咱们家的少爷，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明赫皱眉：“你瞎说什么呢。”
小姑：“没什么，对了姐刚刚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到家了，上车我送你回去。你也是够厉害，钥匙都能忘记。原来不是想来看我，而是因为没地方去才被迫来的。看你心情还行，居然没被骂？”
明赫干笑：“怎么可能。”
小姑看了明赫好几眼，缓缓道：“要是有机会的话，在学校里多照看点勇恩。那孩子，哎也怪可怜的。本来还想给他加点工钱，那孩子死活不接受。”
“以前你在市里上学不清楚，我住这哪能不知道。他们一家那事闹得沸沸扬扬，怎么可能没有闲言碎语。我有一次亲眼见到一群小孩对着他又是嘲讽又是甩耳光，真是太可怕了。”
“他那脸都肿了，衣服裤子也被撕破扯烂了，可就愣愣坐在垃圾桶旁边，整个人一点情绪都没有，怪渗人的。后来也远远遇见过几次，还是那副死气沉沉模样，没想到今天见着都多了几分人气。”
两人坐上了车，小姑嘴巴不停絮叨，朱明赫嫌闷就把窗户摇了下来。
这轿车是小姑二手从她的牌友那里淘来的，她开车技术不行，之前撞过人就一直不敢上高速，也就从家开到铺子上还将就。
小姑家离老小区居民楼不算太近。而王小南又是个死板的老教师，一向看不惯这种天天到处玩没个正经工作的人，朱长玉又经常出差同小姑关系也就一般，因此两家人没有太多的往来。
奇怪的是，朱明赫倒从小很喜欢黏着小姑，现在长大了似乎也没怎么变过。
到了楼下，远看去，第七层的窗户已然亮起。
明赫下了车：“不上来坐坐？”
小姑摇头拒绝：“别！难得几回去你家，你妈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生怕我带坏了你。得了吧，你这臭小子什么样她心里没点数吗？”
小姑烟瘾犯了，终究是没忍住，走远了些，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燃烟头，猛吸一口。
明赫：“少抽点，早点回去。”
小姑笑骂：“妈的，少啰嗦，抽完这根我就走。”
夜很暗，朱晗娣蹲在一个路灯下，默默抽着烟。空气弥漫的烟雾模糊了她的脸，只有指尖夹着的烟蒂火星闪烁 ，能证明她仍真实地存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朱晗娣把烟摁熄在地上，随手丢去。
她喃喃自语：“这么快，竟然都高一了，显得我好老啊。”
朱明赫回到了家，迎面而来的便是王小南的一脸怒容。
王小南：“这学期开始我真的很累，你不要给我没事找事做，行吗？”
明赫：“我知道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味，两人眼神交汇，互不退让。只有面对明赫时王小南温顺的面具才会脱掉，她的声音总是尖锐刺耳，听得明赫很难受。
有时候明赫在想，不知道王小南的学生知不知道他们温柔体贴的老师竟会有这样一面呢。
王小南：“这学期开始我给你报了个竞赛班，周末有个能力测试，这几天你好好准备一下。”
明赫：“周六周天的课程都排满了，哪里有时间……”
王小南插嘴：“时间在周五晚上，你放心这方面我都是安排妥当了的。都是为你好，这三年坚持一下。”
明赫感觉太阳穴有些胀痛，不经用食指揉了揉。
明赫：“你这样说，我觉得那个钢琴课也没有必要……”
王小南：“我跟你爸那么辛苦赚钱，花几十万买的钢琴你就这样荒废了！”
明赫耳膜刺痛：“行行行，你安排就好。请随意，行了吧。我洗澡去了。”
王小南：“朱明赫，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样对父母讲话的吗，我还不是为你好，我这么辛苦工作我容易吗……”
走进浴室，王小南的声音阵阵穿透，清晰地回荡在浴室的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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