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官医。库房里一片狼籍。堆成小山般的各种箱匣落满了灰尘,还有散在地上的药材,几乎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一个女子埋头在药堆里,正一样样地分拣着。她穿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布裙,袖口高挽。眼如杏,身形纤细,整个人十分素净。
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一个孩子跑进门来。约有五六岁,生得虎头虎脑,张口便叫——“阿姐!”
女子瞟了一眼:“干什么呢。一天到晚跑上跑下,还不进来帮忙?”
那孩子只道:“你想不想看病人?”
“杂工不能看病。”
“你就说想不想嘛。”
女子随口道:“当然想啊,不过事情哪有一蹴而就的。这么多流民下江南,咱们能找到一份工做已经是万幸啦......”
话还没说完,那孩子直接跳了起来,一溜烟地往外跑。“等我!”
......
主事的亲自送到了门口,神色颇为不安。
“劳烦大人白跑一趟,真是罪过。一会儿孙老出诊回来,小的即刻就让他到您府上去。”
苏昀笑了笑:“陈主事别往心里去。我就是顺道过来,碰不上也正常,下次和孙老约好了再来就是......”
“等等!”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众人回头,哪知是个小孩儿从门里钻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有、有——”
苏昀弯下腰,语气温柔。
“你说什么?不着急,慢慢说。”
“有大夫!”那孩子终于喘上气,大声喊道,“我说有大夫,别走!”
苏昀愣了一下:“哦。”
他偏头看主事的,一脸询问。
主事的皱起眉头: “小屁孩儿说什么呢,快走开。”
那孩子被推搡着,还红着脸叫道:“有大夫,我阿姐就是大夫。她帮人推拿,还扎针,很、很厉害的!”
苏昀不由笑起来:“是吗,怎么个厉害法?”
一边挥了挥手,让人别动那孩子,一边敛衣蹲了下来,平视他。
孩子十分认真道:“我爹爹原来是太医院的,把一身的手艺都传给了姐姐。在江北的时候她就治过好多的人,不管是拉肚子发烧,只要挨上她几针,马上就好了——就连饿肚子睡不着的,也能睡着呢!”
苏昀忍住没笑出声,十分配合地感慨:“那确实很厉害啊,饭都不用吃了。”
孩子咧嘴笑起来,又低下头:“那、那你就试一下,好不好?”
“阿成!”一女子快步追上来,拉过弟弟便斥,“不要捣乱。”
她转身对主事、苏昀各一福身,匆匆道:“民女于茵,是药房的女工。舍弟懵懂冲撞,还望两位大人多海涵......”
于思成却从女子身后探出头来,眼神无辜又明亮,写满了四个大字:“试一下吧。”
谁能拒绝这么强势的推销?
苏昀忍着笑,起身,对于茵略略一礼——“姑娘可行针?”
......
入屋。于茵先细细搭了脉。
“大人除了头疼,还有什么症状?”
宁伯先答:“睡不好,经常反覆到早上才能睡一会。这几天胃也不舒服,还吐过两回。”
“那平时用什么药?
“白术天麻丸、四物汤、大补元煎都在用。难受得厉害的时候,也吃竹石散止疼。”
于茵蹙眉:“竹石散这么伤身的东西,哪能胡乱吃的。”
苏昀只笑了笑:“也不常吃,偶尔应一应急罢了。”
宁伯念叨:“是啊,夏祭那天一早就难受得不行,要不是吃了药,连床都下不了。”
于茵瞟了那病人一眼。只见后者一脸笑笑的,像听别人的故事似的。
她便叹了口气,摊开针包。
三大排银针整齐列开,微微闪着光。
她顺手取了一支,一边示意宁伯解开病人的衣领,一边道:“大人这是身在福中不知惜。要是看见我们流民都是怎么拼了命地谋生存,就不会这么糟蹋身子啦。”
苏昀笑,也不说话。
他的上衣除了一半,露出肩颈。先前用过针、拔过罐的地方青紫成了一片。
于茵一看就皱眉,实在下不去手,索性放下了针。
“我先给你揉一揉,放松。”她伸手去碰对方的后颈,动作很轻柔。
她沿着一个个穴位一直按到眉棱骨处,感到他的身体逐渐松弛了下来。
“躺下来。”她轻声道。
苏昀顺从地躺下,闭上眼,任由对方摆布。
他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握起,来回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按压着合谷穴。然后这股力道从头顶沿着身侧的经脉,慢慢地往下移动,一直延续到脚尖。
一阵沉积已久的倦意汹涌而来。然后他隐约感到一点尖锐的刺痛扩散开。但他实在太困了,他失去了意识。
......
于茵轻轻地合上门,方松了口气。
她正低头擦着手,身后又有一人走了出来。
“于大夫。”宁伯笑着鞠躬,“您这手艺真是绝了,老奴怕是有小十年没见我们公子睡这么熟了。”
于茵笑了笑:“这没什么,应该做的。”又道,“不过你家公子身子底弱,这会儿肝阴耗伤、挟痰上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怎么不好好在家养着,还在外头跑?”
宁伯叹道:“我们公子就这性子,这不才招抚完江南大族,又忙着推给流民落籍的案子——他总盼着人人都好,自己就受累了。”
于茵轻轻“哦”了一声,低眉:“那你多看着点吧。有什么事就到医馆来,我尽量......”
......
忽然身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闯了进来,一开口便大嚷:“苏司徒!苏司徒在哪儿?”
馆中人吓得纷纷闪避,一个被抓住了直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另一个大夫瑟瑟发抖:“可、可能在针推科吧,苏大人常看那科。”
问话的凶道:“那是在哪儿?带路!”
于是那大夫直接被提着往里走,脚不着地,直朝于茵这边来。
于茵远远地看见,吓了一跳,忙问:“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宁伯颇为紧张,“老奴去看看情况,于大夫赶紧避一避吧。”
“可是——”于茵话还没说完,宁伯已大步迎了上去。
可是里面那位,还留着一身的针没取呢。
于茵咬咬牙,转身便进了屋。
......
在里间。苏昀盖着一层薄毯,还在昏睡着。
他平时很爱笑,笑起来就不显气色。此时睡着,明显比常人苍白得多,眼窝也泛着青。
大概是真的很久没睡好过了。
于茵不由心道。
可再不忍也没法子。她又轻又快地走近,坐下,用手扶住他的头。
“苏大人,你得起了。”她耳语道。
手中一动,将一根银针从他头顶取出。
他的身体微震了一下。她的手正好稳住他的头,使其他的银针保持不动。
苏昀还在朦胧之中,便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我在取针,你先别动。”
于茵动作敏捷,很快摘出一盘子的针,丢在旁边。这才一口气地解释:“外头有人找你,人很多,不像有好意。这里有个后门是直通大街的,你穿好衣可以跟我来......”
这时屋外传来一些吵杂声,似有宁伯的声音。
苏昀揉了揉眉弓,终于渐回过神,声音低沉:“有劳了,我感觉好多了。”
他便起身,拿了外衣披上,边系带边往外走。
不是,这人听没听见她说话?
于茵忍不住叫了一声:“哎。”
苏昀回头。
二人对视一眼,他先笑:“针不错,回头我再找你。”
那个笑容,如三月和煦的春风。
于茵只怔了一瞬,便立刻跟上去:“哎,你等一下!”
......
苏昀已经开门走出。
只见一院子的家丁簇拥着一个华服之人,正是卢士瑶。后者正和宁伯周旋,显得怒气冲冲,一见他出来立刻大步上前——“姓苏的,你他娘的今天必须把话给我说清楚了,凭什么顾家、周家都封侯,独我......”
“卢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苏昀淡定得很,不想听的直接略过,脸上居然还带一点儿笑意,“这样,我们上你那儿。反正我今天休沐,随便聊多久都行。”
说着便率先出了门。
卢士瑶一肚子火也先忍了回去,黑着脸跟出门。
宁伯忙追了上去,随即华拉拉的一大群人都跟了出去。
......
天色发沉,看起来要下大雨。
苏昀和人低语了两句,正要上轿,便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大人留步!”
他回头,只见于茵匆匆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很快地说:“我知道劝不了大人不去。不过我刚才用针重,取针又快,大人千万记得不要情绪太激动,不然容易气血逆乱,切记!”
苏昀微怔,笑了笑:“知道了,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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