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也是这么个雨天，我们找了处破庙歇着。
没有东西吃，大人只好出去，只剩下玲珑一个姑娘在那看着行李。不想那庙里居然还藏着一个人，见玲珑一个姑娘家好欺负，就想把我们的物件全抢了。
玲珑不肯，两人挣扎间惹怒了那个汉子。
好在干爹和我都走得不远，听到玲珑的呼救，快速跑了过来。我赶过来时，那个汉子双手还掐在玲珑的脖子上，她那时候脸都变成紫色的了，上气不接下气的。”
老汉情急之下，抄起箱笼里的菜刀，对着大汉的头就砍了下去，大汉当即没了气息。
“当我们处理着汉子的尸身，在外面挖了个坑要埋下时，偏偏阿马这时候回来了。”
阿马一看到这个，当即嚷嚷的就要去报官。瘦子好歹好说才压下他，可后来的几天依然时不时还在说着这件事。甚至有一次在路上，碰上打马而过的差役时，还想跑上前。
亏得瘦子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这么一下来，老汉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就有了山洞的那起事。
“我真的不想。”瘦子整个脸都憋红了，双手撑在桌面上抱着头，“可是，我又想活着。”
因为想活着，所以就要把威胁到他们生存的人给除掉。因为血尚未冷掉，所以日夜深受折磨。
“有家没处回，地被抢得差不多了，人也都走的差不多了。”瘦子抽泣：“现在又与干爹他们失了联系，玲珑那姑娘长得好，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山匪手下逃掉。”
“怎么这么苦呀……”瘦子几乎是从喉咙里一字一字地吐出，全身因太过痛苦而痉挛抽搐。
趴俯在桌上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瘦子终于站起来，只麻木道了声谢。“谢谢你的饭。”
随后，踉踉跄跄地走出茶馆，淋沥雨滴落在他的身上，他犹如被抽走了灵魂，无动于衷直到消失在道路尽头。
商人旅客仍然高声道着自己脚踏四方时的所见所闻。
喧哗声中，茶盏里的热茶袅袅冒着水汽，直至凉透，庄姝再也没有动过一次。
大街冷清，雨依旧在。
庄姝站在屋檐下，听着潇潇繁音在瓦檐上响起，整个人有些恍惚。
一场秋雨一场寒。离开京华城时还在盛夏，转眼到凉州却是入秋时分了。
这一路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是她生平没经历过，没见到过的。
那个收留了他们避雨，明明家贫还给他们家里最好吃食的老婆婆，善良的人却常年不得见家人。云然一家诚诚恳恳耕作养家，到最后不仅赖以生存的土地没了，还把命都搭上了。还有那个太过老实正义的阿马，最后偏偏家破人亡……
不该是这样的。
风把冰凉的雨丝一阵又一阵吹到庄姝的脸上，抬头望着空白的天际，绵长如雨丝般的惆怅，袅袅在庄姝沉寂的心上升起。
庄姝始终觉得无论哪个皇帝当权，世家不会变，世道不会变，黎民百姓的生活亦是不会变。
可如今，她有些改变曾经的想法了。
伸出手接住屋檐上不断滴流下来的雨水，直至水满，掌心里的水全被她抛洒了出去，水滴混着雨水一起迸溅在青石上。庄姝开始希望着，能变一变也好。
路上有四五行人走过，渐渐的，有道身影出现在庄姝的余光之中。
他撑着把青绿色的油纸伞，踏雨前来。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伞柄，伞身时不时遮盖住来人的眉眼，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亦像是暮霭沉沉，氤氲雨气中的青山。
庄姝立定了向远望去，尽管内心愉悦，待男子走近，仍旧静静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男子脚步一顿，手中的伞往上支了支，如画的眉眼冲破雨雾，清晰展现在女子面前。柳深竹嗓音清透，“我离开时有与你说去去就回的。”
“哦？是吗？”庄姝歪头回想了一下，柳深竹离开时好像是说了一句话，但当时她避开视线了。
柳深竹把伞往庄姝那倾了过去，“走吧，我帮你找了个院子。”
庄姝愣住，脚上的动作先快脑子一步，已然跟着柳深竹一同走在了大街上。
一把伞就这么大，两个人走着难免有些拥挤。柳深竹悄悄把伞身移到庄姝那侧。油纸伞仿佛是一道特有的空间，隔绝了伞外伞内的世界。
庄姝注意着脚下的积水，总感觉空气有些闷，侧头看了看柳深竹。“你什么时候回凉州城？”
“今天就回。”
“这么快！”庄姝身体一滞，语气如常，“那先祝你一路顺风。”
“也祝你今后一切都好。”柳深竹始终看着面前的路，轻声说道。
路再长，也终有尽头。亦如人和人之间的来往，总有分散的那天。
小院就在眼前，柳深竹忍不住低头看向庄姝。他在门口止步，“我就不进去了。”
这处小院是柳深竹在桐城曾经住过的地方，比较清幽，但不偏僻，他觉得不错，就买了下来。
“这边我曾经落脚过一段时间，治安很好，去哪也都方便，你可以放心住下。”柳深竹把钥匙递了过去。
庄姝没有立马接过，她盯着这双曾经伤痕遍布的手，而今白皙无暇。直到此刻，她才深刻意识到，他们到分别的时候了。
心犹如铅块一样沉重，说不难过是假的。庄姝慢慢伸手接过，“谢谢。”
庄姝翻看着手中的钥匙，须臾间，眼前又出现了一个青色的荷包。
在对方疑惑不解的眼神中，柳深竹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薄唇轻扬，“这是你劫富济贫的成果，如今物归原主。”
庄姝亦是笑了起来，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但随后她摇了摇头，正色道：“你帮我从京华城中逃出，路上亦是助我甚多。如今除了这些金银，我身无长物，想报答你也报答不了，这些就先当我的谢礼了。”
柳深竹肯定不会答应，他道：“我回凉州再无财物之忧，反倒你孤身在外，有诸多不便之处。要说起来，你于牢中救我性命，性命之恩，无以为报。你往后若有事，尽管来凉州城找我。”
柳深竹告知了下凉州城自己的住址，又抬了抬手示意庄姝接过。“路上你我二人相互扶持，那这也当是我的谢礼了。”
这谢来谢去的，庄姝有些忍俊不禁。她踌躇了会，觉得柳深竹说的有道理。
出门在外，怎能少得了银钱。何况她还有人要找寻，更是需要用到这些。
想通后，庄姝手微动，正待接过，却不想幽静的小巷，突然有道男声委屈巴巴先传了过来，“公子，你们要谈这么久，为何不进屋谈。”
在外淋着雨很好玩吗？
庄柳二人皆惊，朝声看去，只见施尚和几个手下，在不远处的狭小屋檐下站成一列，一个个探着头睁着一双眼使劲朝这边瞅着。
众人身旁，就是噼里啪啦的雨水。
庄柳：“……”
柳深竹不解，“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施尚等人面面相觑，侍卫小甲悄咪咪嘀咕：“我就说吧，公子没发现我们。”
柳深竹有些不自在，准备赶人：“我马上就来，你们先出去等我。”
施尚等人默不作声走了出去。
五个大男人挤在一把伞下，跌跌撞撞往外走着。侍卫小甲持着自以为小声其实在场众人皆能听到的嗓门，“准没错，我眼力好，就是她！”
庄姝总觉得这道声音似曾相识，想了想，恍然大悟。这不是他们逃出庄家时，给柳深竹令牌的那个护卫。
那天明明挺机灵的一小伙，现在怎么看上去傻乎乎的。庄姝暗自琢磨着。
柳深竹回过身朝庄姝道歉一笑，“他们着急我回去。”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女子脸上，庄姝像是看出柳深竹还有话说，迎着他的目光询问。
少女的目光清且亮，这盈盈水眸仿佛对柳深竹有着致命的牵引力。
他确实有一肚子话想说，终了，却只挤出一声：“我要走了，你保重。”
青绿色的油纸伞忽动，男子走出几步，庄姝这才发现，柳深竹的左臂早已被雨水淋湿。
她忍不住开口：“柳子清。”
柳深竹在细雨中回头。
庄姝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回去后把衣裳先换了，喝碗姜汤后再启程。”
少女脆生生的话犹如三月春风，暖暖入怀，柳深竹愉快地点了点头。
庄姝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离开云娘家前一晚，你是否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是有过。柳深竹不知道庄姝此时提起是何意。
“我刚刚碰到在山洞中的那个瘦子了。”庄姝定定看着柳深竹，“你说，让我信你。”
“我该如何信你？”
柳深竹不做犹豫，小巷清寂，唯有男声清越铿锵：
“士当以天下为己任。我想要大道施行于天下，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人人皆能独立，人人皆有归处。”
“庄姝，你且看我的行动。”
少年心中的凌云之志，气吞河山。青竹褪去了外在的皮囊，逐渐展露出不显山露水的傲骨。
他知这条路难，但九死不悔。
庄姝愣愣盯着面前之人，一时说不出话来。若是其他人在她面前说这种大话，她早就开始嘲笑痴心妄想了。可这人变成柳深竹，她却是丝毫笑不起来了。
施尚的身影又出现在巷口。
“庄姝！”柳深竹眸光殷切。“……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修竹般的身影渐渐远去，那个变一变的想法无比醒目的出现在眼前，庄姝眸光微动。
默了半晌，有道低微的女声在小院升起，恍若自言：“期待看见你所说的。”
注：
1.这里所说的大道是出自《礼记》中的《大道之行也》。
2.“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同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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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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