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的天气一向多变,前些日子还是暖风拂面,不过一夜便忽地热了起来,外间的日头毒辣,像是连阶上厚重的青石板都能烤化,偶尔穿过外间树木送进宫中的微风也带着难以忍受的燥热。
殿中的冰雕一点点融化,晶莹的水珠顺着刀刻斧凿的痕迹滚落,将本就留有痕迹的缝隙浸得更加深刻。
每年这时节,周知意便懒怠动弹,近些日子除去军中传来报平安的信件能让她移步,旁的时候,几乎是只待在宫中的冰盆边,一动不动。
如三皇子离开时所言,天一旦热起来,这疫病便好医治了许多,先且不论御医研制的方子医治的成效如何,至少疫病已被极好的控制住,新染病的将士们也寥寥无几,这几乎算得上是最好的消息了。
侍女在她身边打扇,凉风徐徐而来却也挡不住天气的闷热,“殿下每岁这事都懒怠得很,却不知越是一个人待着,越是觉得烦闷难耐。”
周知意手中的话本抓了许久,连一页都未看得下去,也的确是心中烦闷,只是被人说中心事也不愿开口给些回应。
这天气,她连开口说话都觉得费力得很。
方才开口的那位悄悄拿眼觑她的神色,静静了没一会儿,便就又开口说话。
“现下这天气,谁乐意动弹谁动弹罢,本殿左右是动不得一点儿。”她随手放下话本,已然有些语气不善,每到夏日里,她的脾气就要差上一些,“去换一盏茶来。”
宫墙本就厚实,宫中又放置这样多的冰盆,要比旁处更凉快许多,即便如此,她都觉得难以忍受,更遑论是换上衣裳去旁处与人一道找什么乐子,消磨时间。
“怎么?今日是又有谁同你说好话,求你哄本殿出宫门了?”
她本是随口一问,听着身侧久久没有动静,连摇扇的动作都慢了不少才回身去看那侍女的面色,“瞧着是真有其事。”
夏日里的宴请她一向是有几桩推拒几桩的,就连帝后那边的颜面都未必会给,这些近身伺候的知晓她的习惯,惯常不会开口。眼前这位这般唐突开口,想必是受了旁人恩惠。
宫中这些事从来不少,周知意一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这些下边的人,想在宫中过得舒服些,总有自己的一套处事方法,很不必多说什么。只是有些事她可以装作不知情,有些事却是不能纵容。
收了旁人的好处,来游说自己,这样的风气绝不可长,她随手指了眼前的另一人,示意她接过打扇的差事,而后才慢道,“规矩既然记不住,便也不必再做旁的什么了。”
“殿下,奴婢当真只是瞧着殿下在宫中待着……”她一面说着一面跪下求情,却不知这般做派更令人厌烦。
这宫中有眼力见的人不少,不等她将话说完,女官便先着人将她拖了出去。
待宫中重又安静下来,周知意在不耐烦地捏着眉心,“宫中的规矩,你们入宫时应当都是背过的,到本殿这处,也有嬷嬷重教过你们一回,若是这般还记不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如早日回了话,领上一笔银子自请出宫。”
周知意顿了顿,看向门外淡淡道,“也好过犯了错被抬出去。”
她宫中的差事的确是不大好做,因着有皇后日日盯着,做什么好似都要提着些精神,再加之她自己原本就有些不同与常人的习惯,侍女们每每当差都要提起十分的精神,不能有一点松懈。
也正是因着如此,她一向对宫里的人大方,不止是月例上要别的宫里的高上一截,平日里的赏赐也是不断。至于她们在外间收的那些小打小闹的孝敬,帮得那些无关痛痒的小忙,她也都示意女官嬷嬷们可以能不管则不管的。
约是这样的日子过习惯了,人便有些懈怠了,以为在这宫中是可以随心所欲,什么都能做的。
“不必都在这处站着,无事的都且下去罢。”她长舒一口气,待宫中的人退出去大半才觉出呼吸顺畅了不少。
昨日一场大雨,将各处都冲刷了个干净,虽天气依旧炎热,可看在眼中却是清新了不少,湛蓝高远的天际,连飘散的白云都屈指可数。她起身去看早前侍女送来的画,是路凌霄亲自装裱的秋菊图。
他现今虽不跟在秦先生身边学画,可每隔几日也还是会将自己的画作送进宫来,请先生批注。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五皇子的帮忙,只不过他们两人这些日子的关系实在好了不少,她瞧着自己那位五皇兄很是愿意帮忙做这跑腿的差事。
这副秋菊图耗费了他不少心思,前前后后修改了十余次,其中有些细节不明之处,他还特意写了纸笺,拖五皇子一并送给先生,这般用心的画作,倒是没有想到他会在完成的当日便送入宫来。
展开的画卷呈现在眼前,园中秋菊盛放,小径之上则满布随风飘落的红枫,周知意扫过画布,却瞧见右下角亭中的两人,“画的时候说是秋菊图,送来就又变成赏菊图了。”
亭中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个垂眸提笔,笔下画纸竟也有一副色调相近,却只是模糊了些许的秋菊图,而坐着的那个一手撑着下颌,一看便知是在赏景。
这画中人是谁显而易见。
周知意只觉他的确是比从前坦荡了不少,至少此前送来的所有画卷之中,他都很是小心地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女官亦是发觉了其中不同,低声慨叹一句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殿下不喜欢这画?”女官见她对着画作发愣,面上又没有高兴的神色,便低声问了一句。
从前这些画轴送来的时候,她还能絮絮叨叨地说上些什么,虽多半是些对路凌霄画作的慨叹,夸出来的词句也听得人耳朵生茧,可却从来没有过这样安静的时候。
单从这画上来看,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僭越之处,她知晓周知意的心思,自然也明白她不会因着与外男一道入画便觉不妥。
“不是不喜。”周知意低声答了一句,视线却依旧盯在画上没有挪开,“只是想着他作画之时,花园里的其他花木分明生机盎然得很,怎地作画的时候偏要挑上这景来,红得有些刺眼。”
这图看得久了,眼睛一闭便是满目的红黄交错,宫中的花匠从不让红枫与秋菊一道出现,在她的印象之中,这样的场景还是初见。不知是否因着天气燥热,她瞧着这画也并不是十分赏心悦目,反而莫名感到些许心慌。
“约是因着殿下的生辰一过,便是秋菊陆续盛放的时候了。”
周知意从来没有什么十分喜欢的节气,想在这上边哄人讨巧,最简单的便是选上一个与她生辰有些关系的,这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更何况有了这满地红枫的点缀,整幅画便没有那样单调苍白,显得悦目了许多。
“也约是他此前的那些画少用这样大胆的颜色,我还未看得习惯。”
南齐的画师很是喜欢淡雅的画作,即便是用色稍显大胆的,也少在画纸上铺设那样多艳丽的颜色,路凌霄自至建邺起,所作画作无不模仿南朝的画风,今日用色这般大胆,约是将北陈的风格融入的结果。
“这画好歹也是秦先生看过的,当是没什么问题。”她偏过头去又看右侧亭中的两人,好一会儿才嘟嘟囔囔地将画卷卷起,“这幅就先且收起来罢,我这宫中都快挂不下他这些画了。”
瞧着她的心情好了不少,女官也终于露出了笑意,“旁的不论,路公子对殿下总还算得上是用心,光是这些画,就要耗费他不少心神。”
周知意嗯地一声,对她的话倒是没有什么异议。路凌霄的确能算得上是认识的那些世家子弟之中,对自己尤为用心的一位了,又恰巧,他很会投其所好,每每送来的东西也都能叫她高兴。
“如三哥所言,能叫我高兴,已算是很了不得的本事了。”
话毕,外间忽地刮起一阵大风来,温热的空气刮擦得树叶沙沙作响,极有节奏的声响听着像是在附和她方才的那句低声呢喃,周知意不住笑出声来,只觉心中轻快不少。
“走罢,趁着外间有风,我们也去秦先生那处走一趟。”她拨开额前随风飘飞的碎发,示意女官不必准备什么,率先自侧门转到了树木林立的小道之上。
“也正是巧呢。”女官跟在她的身后,两人很是默契地沿着茂盛树木投射在地上的阴凉之处走动,“皇后娘娘那处才遣人来说秦先生的画作完成了,让殿下得空去瞧一瞧。”
“画好了?”
她忽地停下脚步,似乎觉得这进展有些太快了。女官一时不察差点撞上她的后背,待勉强站定了身子才又瞧她有转身往回走的意思,“今日不去了,过几日备好了谢礼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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