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续昼没预料到突然爆发的外力,甚至没来得及躲开。
原本束在脑后的卷发飞散挡住眉眼,肤色白皙,颧骨很快浮起难以忽视的红印。
他侧偏着头,僵在原地,许久没回过神。
在乔淇岸的记忆里,从来没有江续昼从受什么严厉责骂的场景,以至于现在都想不起他狼狈的样子。似乎他生来就不该被亏待,该是永远张扬肆意的。
就连初中全班被罚淋雨跑操,所有人不透气的校服贴在身上,披头散发回到教室。他也全身湿透,挺直腰板坐在那,仍看上去比旁人从容矜贵。
江续昼拨开乱发,转动脖子,散漫的眼神突然锁定在她身上,抬起手臂。
乔淇岸抱住头缩到墙角,等待他高举的手落下,重拳回击。
温热的大掌按在发顶,只很轻地揉了揉,开口说,“别怕,我不会再那样拽你了。”
嗓音有点哑,却意外地平静。
乔淇岸咬着袖口,刚才挥那一拳,指节骨头还发麻。
真的很想道歉,说对不起。可是开口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喉咙里,似乎再次回到暴风雪的夜里,寒意包裹垂死的那天,全身肌肉痉挛收缩,绝望地发抖。
江续昼也感觉到,拿来毯子披在她身上,把人揽在怀里从地上抱起来,放在餐桌边坐下。
“宝宝,”他抬起她的脸,拿热毛巾耐心擦掉泪痕,“为什么哭?”
泪水模糊视线,根本看不清他是在生气还是失望。
被她亲手打伤的红痕明目张胆悬在视野正中间,暴露在餐厅浮动清冷的白光里。
淤血已经开始发紫,边缘形状曲折。
仿佛藏匿在她内心毒蛇以这种方式,吐着蛇信子破土狂舞,在他身上跋扈作恶。
乔淇岸稳住发抖的手指触摸到伤口,被他用掌心裹住,拉到唇边亲了亲。
江续昼轻声笑她:“手疼了吧,还没使多大点劲呢。”
乔淇岸:“你为什么不骂我?”
“本来想骂,”他的手臂收紧,拉她贴近,彻底包裹在他的温暖里,“但是你都这么不开心了,还是抱抱吧。”
“我真的不知道你对自己这么不满意,有这么大压力。是因为林昭然,还是我做的事?”
乔淇岸靠着他,带着鼻音温温答:“都有。”
“好。”他说。
“没关系,浅浅以后不用害怕了。”搂着她的手臂缓慢垂下,“我走。”
江续昼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无关**,温柔得像在和相识已久的老朋友告别。
乔淇岸恍惚看着他回到主卧,很快拿出只黑色背包,单肩挎着走到门口,从衣帽架取下厚夹克。
她慌张跳下桌子,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
江续昼对穿衣镜把围巾绕在颈间,没回头看她:“不用搬出去,保洁还是会上门,家里的东西想用就用。我这次出差——”
他停顿了下,尔后说:“我会走很久。你日后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想见谁就去见,不用担心会在棠元遇到。”
对着镜子,从口袋里伸出手握了握她的手腕。
“浅浅,我没想过让你有压力。但是今天已经说了这么多,能不能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没等她点头或摇头,他已经开口,轻得像自言自语。
“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回来?”
乔淇岸低头,盯着他黄靴子的鞋尖。
给不出明确的答案。
她真心觉得根本不该同组,如果从来都没有遇到,就不会有这么多纠缠,他也不会受伤。
但是说不该回来吗,也不算实话。
分开的五年里,乔淇岸没有一天不想他。
他按下门锁离开。
面对冰冷的黑色门板,乔淇岸木然把手放上去,突然有种追上去抱住他,求他别走的冲动。
手腕用力。
下压。
楼道里那么安静,墙壁瓷砖会反弹再轻微的咔哒开锁声。江续昼一定听到了,他收住脚步,犹豫片刻,停在原地。
灯光洒落在他肩上。
那个背影。
乔淇岸从小追着玩闹,数学课上发呆用笔画圈圈的背影,在她缺席的时间里成长得高大挺拔。
江续昼已经是个从任何意义上讲,成功的、独当一面的大人,包裹着华服名表的背影太遥远,无法靠近。
她关上门。
心里清楚,这次离开,江续昼再也不会回来了。
爱意是造物主独赐予人类,从心底冉冉升起,能照亮一切的太阳。她生活在寒风萧索的世界太久,心里的黑暗遮天蔽日,没有爱给自己,更分不出江续昼应得的爱给他。
现在唯一能爱的,只有躺在床上吃垃圾食品,直到能哭着睡着。醒来也不管时间,继续塞薯片到嘴里。
听见手机在床缝里不停响,也知道有人找她,乔淇岸根本懒得回消息,更不想回电话。最后也不知道谁这么执着,连打了六七个,被吵得不行才把手机捞出来接通。
梁玉在加班做展演道具,经费和人手都不够,所以拉壮丁拉到老板这了。
乔淇岸往嘴里填进一大把薯片,灌可乐冲下去:“失恋了,去不了。”
陆望抢过电话:“你不早就失恋了吗,赶紧。”
乔淇岸:“我讨厌你。”
陆望:“我办公室有酒。”
这么听是有点意思。
她坐起来,掸掉身上的薯片渣,低头闻了闻身上不记得几天没换的睡衣,觉得自己又丧又臭。
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洗了个澡坐在化妆镜前。
眼下铺点粉盖住黑眼圈,抽出符合现在半死不活心情的裸色唇釉抹嘴上,没耐心吹干头发,直接扎了个丸子头。
对着镜子提起嘴角,提前适应在团员面前假笑的动作。
眼角尖尖,挑着眼尾,一笑弯弯的像个钩子,看垃圾桶都能读出点妩媚深情;本来能当祸水的相貌,配上下三白和凌厉的骨相,说情话都像在看垃圾。
她满意了,还是像个妖精。
想死的那种妖精。
剧院里,铁丝捆出的巨大圆形支架已经立起来了。
现有场景里,Iris10号祈祷的重头戏和贯穿剧本的线索都是太阳。
梁玉批发了十来个花园打光射灯,涂上油漆改造成AI战争后机械损耗生锈的样子,均匀排布在圆形铁架上,调成暖光同时打开,就有阳光的感觉。
困难的是,射灯只有单向光,不完全像太阳。
梁玉刷了好多短视频,最后从太空望远镜找到灵感。
又买回来一堆拍照用的锡箔纸反光板,平时背面盖在射灯上挡光,叶珈莉唱到**就用尼龙绳拉开。所有反光板展开,会把光线折射到舞台所有角落。
陆望拿着刷子刷射灯,脚边堆了至少半打空啤酒罐,拿着话筒唱——
“拜访森林
我才不害怕”
她自己酒量好,就是不知道给程晨灌了多少,能哄着他一起戴上红帽子在舞台上跟着蹦。
程晨两颊通红,接过话筒:“没人该怕
森林是树木
树木是木头
不必担惊受怕*——”
话筒线都没插,不知道他俩在高兴啥。
梁玉:“他不害怕我害怕啊,第一次听程晨说这么多话。”
刚才程晨说了“你好”和“接着喝”,整整五个字。
确实很可怕。
现在坐在舞台角落站都站不起来,乔淇岸把没插电的话筒取走,程晨还在重复。
“天色异样,云群厚重
拜访森林,去探查真相
拜访森林,去杀死巨人
去躲避狂风,去寻找未来
去保护,去绞灭,去躲避,去寻找
去修复,去躲藏,去迁移,去战斗
去改正错误*。”
梁玉:“孩子没事吧?”
陆望手一挥:“没事,我们以前老这么喝,他就是那个——”她舌头有点打架:“小金丝雀。”
梁玉没听懂,乔淇岸解释说:“就是下煤矿会带金丝雀预知危险,他不唱歌说明我们快被油漆毒死了。”
试着给“太阳”通电。
乔淇岸拉紧透明尼龙绳,反光板展开,每个人周身沐浴在明亮的暖光里。
成功了。
她摸口袋找出手机:“我拍张照发给——”
对着刺眼的灯眨眨眼,又想流眼泪了。
乔淇岸垂下手里的尼龙绳,遮光板合拢,黑暗交替光明占领舞台,小声说:“算了。”
陆望:“给江续昼看?”
程晨:“拜访森林?”
她没说话。
开了罐啤酒,伸展腿躺在地板上喝。
江续昼走了,才突然发现他真的不愧是个画师。
连面对她这样空白的内心,都能当成手边多了块干净画布,要提笔带进来颜色。
看着太阳,想起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她本来也可以忍受孤寂空洞。
一个人守着荒凉的蝴蝶剧院,保护好妈妈的财产,一事无成等待死亡和腐烂。
江续昼的画和他的人一样,缤纷绚丽,欢闹热烈。乔淇岸觉得世界是突然被各种色彩强势填满,又突然抽离。
只剩她自己。
心里有种形容不出来的怪异。
“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你知道,”陆望开了第八罐啤酒,在她旁边躺下,“这次来棠元,我才知道你高兴是什么样的。你跟他在一起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乔淇岸:“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我自己心里都是黑的,还要指望他永远让我高兴吗?”
“人的关系哪有靠不靠那么简单,那歌怎么唱来着。”
陆望抓着她胳膊打拍子:“没有助力,芭蕾舞者也会摔倒*。”
“就是因为心里黑,才得有人爱你。”她接过尼龙细绳,缓缓拉开遮光板,让舞台充满阳光,“比担惊受怕什么时候还可能滑回黑暗更重要的,是把黑暗照亮。”
她翻了个身,只想缩回黑乎乎冰凉凉的壳里,把光挡在外面。
陆望突然用力推她后背:“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乔淇岸坐起来。
酒精进入体内,大脑变得乱糟糟。
没发现墙角金丝雀的歌声什么时候停了。
* Into the Woods- Prologue(Stephen Sondheim曲)
* Into the Woods- Act II Prologue(Stephen Sondheim曲)
*艾米莉·狄金森-《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Had I not seen the Sun)》
* Next To Normal-Who's Crazy / My Psychopharmacologist and I(Alice Ripley)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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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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