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蹲在地上测算方位的徐修静表情一僵,一抬头,和又惊又怒的李文州眼神对了个正着。
“你们不是我请来的道士?!”
徐修静顾左右而言他:“都是道士,我们来也是一样的...”
李文州厉声打断他:“那你们为何要诓骗我?来李府又是何目的?!”外面的流言甚嚣尘上,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李府,他竟然还轻信了别人,被他们掀开了祖母的棺木。想到这,他更是气恼。
徐修静刚想开口解释,宋临湘已经直截了当的开口:“我们来找竹隐居士。”
李文州听到竹隐居士其名,微微一怔,这名字他真是许久没有听到了。幼时,祖母常拿些诗词字画让他誊抄,落款皆是竹隐居士。他知道那是他的祖父,可自出生起,他便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对竹隐居士此人是没什么感情的。祖母一病不起,这名字也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如今再听到,不免又想起那些幼时的记忆来。
他眉头微微一皱:“这同我祖父又有什么关系?”
李文州是不信外面那些传言的,祖母总说祖父是个颇有才情和抱负的良善之人。平日里喜爱诗词歌赋,赏花游湖,祖母也是他在春花节上一见钟情,费心求娶而来的。杜桂娘常念叨着他死了几十年也不曾入梦来,所以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等事情。
徐修静只好说了实情:“实不相瞒,我们是一路追着竹隐居士到这来的。”
“你可知道宁县?”
李文州自然知道,祖母病了后,就总说竹郎一人在宁县孤独,要搬迁到宁县去,李文州还当她是糊涂了。不曾想今日在这道士口中又听到,他缓缓的点头。
徐修静便把竹隐居士从宁县一路寻至蒲城的事和他说清,当然略过了简明居士和宋临湘挖坟之事。只说竹隐居士从棺中爬出,食肉啖血又引人中邪,还把那玉佩拿出来给李文州瞧。这玉佩上雕刻了一个“李”字和一束孤竹,当然是徐修静已驱过邪的。
听完徐修静所言,李文州手中摩挲着那块玉佩,静默良久,脸上是一片的迷茫神情。他心内戚戚:祖母这么盼望着能入梦的人,最后却夺了她的性命么。
祖母说起祖父时那鲜活的神情还历历在目,他的眼中酸涩,心里为祖母感到不值。他不禁走上前去,双目含泪的看着棺木中面目扭曲的桂娘,轻轻握住了她僵硬的手。
“何苦来哉?!”
徐修静心有不忍,偏过头去不看这一幕。宋临湘却认真盯着李文州神情,手指摸了摸自己眼珠,这里也可以掉出雨滴来的么,她怎么没有呢。若是她也有的话,这具身体也不算毫无可取之处,待她回到杨树身边,就不用等那稀薄雨水,自己便可以浇灌了。杨树岂不是能长得更大更密。
李文州在棺前默默垂泪,门外家丁又出声催促,他才提袖擦了擦脸,拿出钱财将那新来的道士打发走了。其实就算徐修静和宋临湘只是普通的道士,他也不打算找别人了。毕竟他们已经看过了棺材中的尸体,又知道了事情始末,他不愿祖母被流言所辱。这件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徐修静看他心情平复了些许,便出声询问:“竹隐居士的生辰八字可有么?”
李文州听到,不知想到了什么,喉间发涩:“有的...祖母还留着她成婚时的庚帖...”
“你们随我来吧...”
何止是庚帖,书房内满满一柜,皆是竹隐居士的遗物,桂娘一桩桩一件件都将它们妥帖放好,时不时还要拿出来感怀。
李文州翻找庚帖时,不经意撞掉一本折子,落在地上,摔出长长一条。上面都是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印章,字体不同,印章形制也不同。
徐修静看李文州空不出手,便主动帮他拾起,合上折子,封条上赫然写着“万民书”三字。李文州也没想到掉出来的是这本,心中又涌上些愁绪,可以说李家的苦难,都是由这本折子而起。
他长叹一口气:“这便是让我祖父被贬斥的那谏书了。”
徐修静在李文州默许下翻开了第一页,是一篇短短两三百字的谏言,大意是说玄国此刻内忧外患,劝皇帝放弃寻找贞义大将军尸首,抓紧提拔其他武将去带兵打仗为好。
后边两三页是为首的文人落款,再后面便是些许多平民百姓的字迹了,有些还算周正,有些则歪歪扭扭。李文州指了指前面两三页那些人的名字,惋惜的说:“这些带头的,不是被贬就是被杀。”
徐修静在其中看到了简明居士和竹隐居士的姓名,心中五味杂陈:“不过是劝谏换个将军,就算不爱听,也不至于下如此重的刑罚啊。”
李文州摇了摇头:“前朝那位的性情不比常人,自贞义大将军死后,他再也听不得这名字了,我祖父他们也是当了出头鸟。”
“死了便也死了,活着的不仅自己,就连子孙后代永世都不能考取功名,对他们来说比死了还难受。”
又是贞义大将军,宋临湘不认字,她看那折子就是些黑黑红红的符号,看不出什么内容来。听到他们谈话,才知道这折子也和贞义大将军有关,这一个个的符号,原来都代表着一个个人。
“我也要写。”
“什么?”徐修静被她没来由的一句话说得摸不着头脑。
宋临湘指指那折子的空白处,轻启唇瓣:“宋临湘。”
宋临湘想着,她也要看看自己的符号。
李文州还以为宋临湘此举是在为这些人鸣不平,抚掌赞叹道:“这位道长可真是性情中人啊!这万民书今日还能添上一笔,也是幸事,道长请写吧。”
可宋临湘哪里会写字,徐修静要帮她写,她又不肯。只能是照着徐修静写下的字符,一笔一画的描摹着,写出来虽然还是歪歪扭扭不成形状,也勉强辨认得出是宋临湘三字。
宋临湘轻抚着那几个字符,暗暗将这名字记下。徐修静敛着眉目思索了片刻,也在宋临湘旁边添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刚放下笔墨,眼前便递来一张发了黄的庚帖。
他们在这边商量着晚间灵堂如何布置,却没想到,李文州的父亲,杜桂娘的儿子,李寻安此时已经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李寻安此人,年轻时有母亲照拂,老了又有儿子帮衬,整日里无所事事,就爱往那些热闹喧嚣,鱼龙混杂的地方钻营。
家仆们都在前厅忙着招待客人,又看他睡得鼾声震天响,便无人分神照管他。他的酒还没全醒,以为今天和往常的时日没什么不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要去寻他的娘亲拿钱出去喝花酒。
这么混不吝的一个人,李文州是不敢放什么钱在他手上的,给他的钱每月皆有定数,可那些钱他出去喝一顿花酒便没了。杜桂娘从前也是不肯他出去花天酒地的,但自从病了,也许人变糊涂了,看着李寻安,只念他小名,还当他是几岁孩童呢,要拿钱给他买糖吃。李寻安尝到了甜头,便常去找杜桂娘接济,手上有了几个钱,他变得越发放肆,李文州也管不住他了。
可今日那房里是一片的寂静空虚,李寻安叫了几声娘亲无人应答,自顾自走到了床前。
杜桂娘怕冷,被褥都要垫上好几层,小时候,天气一入凉,李寻安就爱往他娘亲的被里钻。可现在,那床榻上硬邦邦的只有一片木板。
李寻安脑子还是一片昏沉,分不清今夕何夕,见娘亲不在,就翻箱倒柜的自己寻起财宝来。杜桂娘的物什早就被收敛了,他哪里找得到什么。实在是气急了,将那些塌上的柜子一推,竟真的掉出一支金簪子来,上面雕刻着朵朵桂花。
也许是杜桂娘名字里有一个桂字,旁人桂娘桂娘的叫着,她自己也多看桂花两眼。手帕上裙边里,都绣着金桂。就连珠钗首饰的图样也大多是桂花,插在那抹了桂花油的发间里,行走间略过一道香风。如今人虽不在了,味道却久久不散,仿佛她仍在这房里走动。
李寻安抱着那簪子喜不自胜,坐在床头左看看右看看,靠着床柱不知不觉竟又睡了过去。
他没看到,他手中紧紧握着的簪子,冒出了丝丝黑气,汇聚成宋临湘笔下的一滴浓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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