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捏了捏眉间,却也没有即刻下令发落了太医,毕竟他也知道,李太医的医术已经是太医院中的翘楚。
前后不过几日,太后的病就已经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了?
只是太后虽然是萧家人,但现在不仅仅是他名义上的嫡母,也是他的亲姨母!
更何况,他刚刚登基,先皇留下的一堆烂摊子还没收拾,此刻宫里宫外那么多双眼睛都还在看着。
太后可以是因为先帝病逝的缘故有了心病,但他作为儿子的却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算了。
“你既已承认是自己学艺不精,念你多年辛苦的份上,那便就让整个太医院罚俸一年,你作为太医院的院长再停职三月罢!”他想了想,转又吩咐左右下去,“再人到民间贴出告示来,不论是谁,只要能让太后病情好转,朕便重重有赏!”
发落了太医院后,见萧若棠实在是精力不济,他也就只安抚了几句好好养病注意身体。
眼见人好不容易躺下了,他又吩咐了太后宫中各人都必须要仔细照顾着,让人把宫里一堆名贵药材送来后,再特意调了几个会做补身养气药膳的御厨过来这里的小厨房。
自觉自己这趟慰问已经做的很到位了,陛下这才带着身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了。
待大门合紧,光线暗去,萧若棠身上提起的气复又褪去,眼神死气沉沉,凝香给她重新递了一碗药。她接过后大口喝,往日里喝苦药总喜欢拖着,现下却也没了那份挑弄的气力。
原本纤细的手指不过几日就细弱的像是皮包骨,握在瓷碗上尤为刺目,凝香静站在旁,伸手准备去接喝完的碗。
直到这时,萧若棠像是迟钝的终于回味过来方才陛下安抚她时说的话,“我又哪来的百岁千秋啊?”她将碗摔在地上,左手高悬,静静看着满地的碎片却自顾自唇角上扬。
凝香见状没有说话,也没让殿外的人进来,只自顾拿了扫帚埋头清扫地上的碎片,不时偏过视线,红着眼睛看向萧若棠。见她不再发呆,而是抬手指向窗边的作案,赶忙过去将桌上压着的那一封书信给她取来。
萧若棠展开书信上面,上面字迹寥寥,满篇不过也就十几个字,‘无画处皆成妙境,请太后娘娘贵安。’
‘无画处皆成妙境’,无声胜有声,也在强调留白,父亲分明读懂了她寄去的书信,但这封回信里字字句句透露出的意思却都是——我的决断自有我的道理,太后娘娘还是顾及自身就好。
她捏着信纸,盯着这句话一顺不顺的看着,眼神空落落的,唇角肌肉抽动了下低声喃喃道,“我自然是好的很。”
好的不能再好了。
白天里那么一通折腾下来,太后吐血的消息像是把宫里都惊着了,陛下既然已经送了药材来,那其他的亲王妃嫔们自然也都跟着送了不少养身的东西来。
寻医的告示已经贴了出去,太医院先带人验证过那些民间大夫的医术后,再一个个带来给她看病。
这么一剂一剂的汤药灌下去,萧若棠的舌头连苦味都尝不出来了,病程发展到最狼狈的时候,单只眼睛的眼泪止都止不住。
半眯着一只红肿的眼睛,她正在榻上等着新来看病的大夫给她针灸,阳光堪堪能照映到软塌一角,百无聊赖之际,斜旁一只手突然伸过来,递过来一碟葡萄。
个头大的,熟透的新鲜葡萄,甚至还贴心的帮着都剥好了皮,去好了籽。
萧若棠刚要说话,喉咙发痒,立刻山呼海啸的一阵咳嗽,咳的脸都红了。这模样吓得冯朗清一手撑住桌沿,把他手上剥好了的葡萄放下,递了杯水过去盯着今日来看病的民间大夫,“娘娘日日都吃着药,怎么这咳疾还是一点不见好?”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娘娘的病还是要好生调养着才行。”
调养,调养,这两个字萧若棠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她缓过来摇了摇头,出声,“今日的针灸就到这吧,我现在精神有些不大好,想先歇下了。”
冯朗清面色凝重的看着底下的小太监送走了又一个太医,心里因为这群往日里素称医术高明大夫的说法,越发对娘娘的久不见好的病情觉着没底。
但,娘娘还在殿里等着他呢。
长呼出一口气,心也被这满院药气熏的愈发苦涩,他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努力让自己提起些高兴的样子后,这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进了殿内。
娘娘她原先见外人时穿着的黑色大氅外套此刻已经脱下了搭在膝盖上,内搭材质柔软的白色里衫斜倚在软塌上,一张尖尖的小脸未着脂粉红唇,因着生病的缘故带着几分病气,鼻尖和眼皮还在泛红,却也无损眉目之间的明艳与灵动。
她的漂亮在冯朗清看来,即便只是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儿,也会不自觉的引人去打量。
方才还和大夫说乏了的人,此刻却正捻着他准备好的乌木镶铜叉,一个个戳着那些剥好皮的葡萄吃。
病情好没好是没看出来,但这模样却比方才针灸时更多了些许人气出来了。
也不再让冯朗清觉得,娘娘像是殿里熏着的飘烟,只用须臾就会自己消散了。
他咽下心里的苦涩,面上已经带上笑意凑上前去,“娘娘既然这会子想吃葡萄,那奴才再给您多剥一些出来。”
……
入夜。
耳朵听着凝香的呼吸渐渐沉稳,陷入熟睡后,萧若棠这才安静的把身上披着的衣服半敞开,又把被子全部挪到床的里侧,还把床边的窗户也打了开来。
好不容易折腾完后,久病没力气的身子瘫倒在软床上急促呼吸几下,下意识顺了顺自己心悸不已的胸口,她这才透过打开的窗户瞧见外头屋梁上正铺着如霜的月光,漫长的夜幕已经无声袭来。
夜里很安静,安静的她能听见了自己牙关互相打颤的声音,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被冻死,不敢再合眼,挣扎着坐了起来,先是抱成一团忍了一会儿,安慰自己若是想继续生病那这忍受都是应当的。
但寒意不止,她又不是铁做的人,忍耐一会后还是不得不爬起身,秋日的寒气无孔不入,冷的近乎要将她骨头冻住。
窗外有一棵枯朽的古树,靠着盘曲节的根系垂直矗立着,虽然年年都没开花却也多年未倒。
她仰起头,望向屋檐上方四四方方的夜空,眼睛里蕴含着水汽,所见周遭皆是空荡荡的一片,只能看见一轮月亮孤零的浮在枝头。
就这么望着月亮,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在窗边到底站了多久,只觉得这渺渺星辰,又惨淡无光。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正想把窗户合上,却见眼前空寂的窗边突然冒了半个人影出来。
一声惊呼险些就要被吓出口,萧若棠先一步反应过来,立时捂住了嘴,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不远处已经因为多日劳累而陷入沉睡的凝香后,这才看向自己面前神出鬼没的冯朗清。
“冯……你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去休息?”
“娘娘,请恕奴才僭越了——”冯朗清第一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迟疑却又坚定的伸出了手,触手一碰她露在外的手背,一触即离。
但,果然手背的皮肤滚烫,像是烫到了他的心里。
眼见萧若棠此时面色绯红,冯朗清自觉自骨髓里窜出一股烈火在灼烧,烧的他全身血液发烫,皮肉又像是被割裂一样的刺痛。
“娘娘……您为什么要故意让自己生病?”
眼前的男人皮肤像镀了一层白瓷的釉色,在月色下五官分明,鼻梁尤为挺拔而陡峭,他是那种一眼能瞧出骨相优越的长相。
尤其在这月光里,原本黑鸦鸦稍显阴沉的眼瞳却被照的浅淡了几分,像是也附了秋天的浅浅一层薄霜,带着几分温柔的意味。
声音也好听,音调沉音色却清,让人既觉得远又觉得近,就像他这个人本身。
琢磨不透。
两个人站得不远,呼吸间除了秋日的寒露还有他身上清浅的气息,也不知道是站在这里看了她多久了。
一时无言。
萧若棠像被这寂静的沉默刺了一下,无法继续故作镇定,却又忍不住抬头去看了他一眼。
他目光其实并未落定在她身上,依旧带着这宫里尊卑的规矩,一直定定的瞧着那扇半空中被打开的窗棂,但却在她抬头看他的瞬间,忽然的转了过来。
两人视线相对,萧若棠的耳边仿佛听见有溪水丝丝流淌过去的微响。
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就定住了目光。
不再迟疑,“我想出宫。”
娘娘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只在他耳边响起,却又不啻于晴天里的一声惊雷,顿时让原本还能自持的冯朗清变了神色,心里一下没来由的慌,除了压抑的难过,还有一种不安和失落感。
只是他正酝酿着,照自己的身份到底该怎么回答这句话时。
娘娘,他的娘娘,却突然在这样的月色里伸出了那只方才才被他触碰过手背的手,就这样不带一丝迟疑的向前大方抬起了他的手,顺势用自己的小拇指轻轻勾了勾他右手的小拇指。
娘娘的手还是烫的,但刚刚他还只觉得皮肉刺痛,现在却觉得自己整个人也跟着娘娘的小拇指一起,发烫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就这么直直的注视着他,连带着后面说出的话,都像是梦中的大胆臆想,“冯朗清,你能帮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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