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兴十九年,京郊狩猎场。
入秋以来,一连下了几日的雨,今日终于放晴。林间一只小鹿体格健壮,正安逸地觅食,步伐悠然,丝毫没注意百步之外的杀气。
沈以宁稳坐于马上,屏息静气,张弓搭箭,箭头瞄准远处正低头觅食的小鹿,不妨被树叶上残留露珠折射的阳光晃了眼睛。
却有箭矢凌空而来,贴着她的脸颊飞过,远处小鹿一阵哀嚎,直直地倒了下去。
有人抢她的猎物!
沈以宁猛然回头,冲来人喊道:“这是我的猎物!”
来人不语,只从箭匣中另取出一支羽箭,朝着前方轻松一射,远处树上的一只麻雀应声倒地。
好厉害的箭术,沈以宁不由得惊叹。
她自小跟随爹爹常去军营,这样好的准头实在是万里挑一,不当弓箭手可惜了。
但这不是抢她猎物的理由。
“你难道不懂先到先得的规矩吗?为何要抢?”
“凭在下的箭更快。”迎着阳光,那男子脸上似是出现了一丝讥笑:“若姑娘实在想要,在下可以让给你。”
见来人傲慢,沈以宁心中的不服被挑起:“更快?我看不见得。”
“事实就摆在姑娘眼前。”
沈以宁重新搭起弓,片刻,一支白羽箭从手中飞出,稳稳地钉在了倒地小鹿的伤口之上,距那人所射出的箭不过毫厘之差。
“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取。”沈以宁沉声道:“不如你我公正地比试一场,一百两为注。”
她今日模仿军中的样式将头发梳得利落大方,身穿一件挼蓝的束腰骑装,袖口收紧,配上她挺直脊背的昂首模样,正像一位英姿飒爽的将军。
“好。”
见他应得如此爽快,沈以宁明净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她缓缓道:“除一百两之外,若你输了,我要你在众人面前承认你的箭术不如我,若我输了,也是同样的。”
以往的秋弥都是皇室权贵间的围猎盛事,权贵子弟行围狩猎,借此在皇帝面前露一露脸,博一个升迁的机会。
这样重要的时刻,自然是要争相展现自己的才华,即便退一步说,也绝不可能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劣势。
怎么会有人愿意因为一个小小的比赛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呢?
在这样的赌注面前,一百两显得微不足道。
沈以宁的目光落在来人的脸上,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愕然,她收起弓箭,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回答。
她是故意的,来到京城一年多,她见到了太多的傲慢和冷眼,却迫于夫子教导的所谓“女子德行”忍气吞声,今日遇见了这样的机会,定要杀一杀这些人的锐气。
她对自己的箭术抱有十成的信心,箭术所比拼的,不只是准头,还有耐力。京中的贵公子只将射箭当做玩乐,纵有天赋也白白地浪费了,而她自小在军营中练箭,耐力与准头都是一等一的好。
那男子思虑许久,点点头:“请姑娘说下规则。”
沈以宁见他敢应下,心里不觉对他改观了几分。
“赌注我已定下,为了公平起见,胜负规则由你定。”
“以一个时辰为限,猎物不拘大小,谁的数量多谁胜。”
“好。”沈以宁轻松答道:“希望公子用尽全力,不要因为我是女子而做出谦让之举。”
“自然。”
沈以宁朝他微微颔首,便调转马头,攥紧缰绳,小腿用力一夹马腹,马儿飞速向远处奔去。
……
而谢知凌一直等到看不见沈以宁的身影,才纵马悠悠离去。回想着沈以宁对他的那一番敲打,颇觉得有趣。
这样大的赌注,更应该担心的是他为了赢不择手段,而不是什么“谦让之举。”
他身处官场多年,早已对这种“敲打”之语熟稔于心,沈以宁话中的言外之意,他自然能听得出来。
狩猎场的规矩,他比一般人还要清楚,抢人猎物这事,是他故意的。
只是后来沈以宁要与他比试,倒真是他意料之外,更何况她提出那么大的赌注。
他轻握缰绳,轻声道:“到底是输还是赢?”
身下的马儿不语,只一味悠然踱步。
……
今年的秋弥与往年不同,不知怎地,竟扩大了规模,权贵子弟之外,有许多世家小姐前来,不像狩猎,倒像游园会。
沈以宁却无心琢磨这样的怪场面,她只觉得,离开了京城,呼吸都畅快起来,管它什么由头。
她纵马驰骋在无边原野之上,野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恍惚回到了还在朔州的时候。
朔州是军事重镇,紧邻漠北,出城不到十里便是广阔的草原,她与裴时与闲时常纵马出城,肆意在草原上游乐。
只是如今裴时与那家伙撇下她,独自一人去边疆爽快了。
诚然这场比试是她为了报复抢她猎物之人提出的,后面的赌注更是夹杂了几分羞辱之意。可当她真的身骑快马,搭箭捕猎时,死气沉沉的身体突然被唤醒了,快意涌上心头,早已压过了刚才的愤怒。
许久未骑马,许久未拿箭,还真是有点生疏了。
沈以宁不需多时便射中两只猎物,不巧逃了一只,若搁在从前,还能比这更快更好。
在朔州爹爹曾夸她是天生的神射手,只是女子先天臂力不足,比起男子来还是逊色几分。
话是没错,但她不服气,日夜苦练,直到她的箭术令朔州军营里每一个人叹服。
打趴一个目中无人的京城贵公子,简直是轻而易举。
京郊的狩猎营比起真正的草原差远了。在每场秋弥之前,都会有专人将动物驱赶至固定的场地,甚至有时还会放些自养的动物进去,不仅要让贵人有猎可打,不至于空手而归,更要毫无危险,这些贵人若是磕着碰着,掉进陷阱,被狼叼走,引起朝堂震动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样的秋弥,在沈以宁看来,相比猎场,将它称作供人打猎取乐的戏场更合适。
但聊胜于无,这也是沈以宁为数不多的快乐了。
仿佛所有的东西只要同京城沾上边,就会变得不伦不类。
亏得爹爹还说京城是世间最好的地方。
“咻——”
怀着对京城的不满,这支箭沈以宁用了十足的力,直接贯穿了百步外猎物的胸膛。
手指被弓弦震得发麻,胳膊也有些被扯着了,肩膀处传来钝钝的痛,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食她的皮肉。
沈以宁皱眉,低声叹道:“果然,京城就是晦气。”
接下来的几只猎物,她都收着力,奈何刚才已经受伤,不断的拉弓搭箭,肩膀处越来越痛。
打到第十五只时,沈以宁终于停下了手,肩膀处的钝痛已变为刺痛。
她确实是好胜心强,必须要赢得这场比赛,但是她也有分寸,不想因为一场赌气的比赛而废掉自己的右臂。
她仔细清点了所打的猎物,骑马朝约定之处奔去。
按照她的计算,五只就是一个箭术稍好的常人的极限,可那人的箭术并非常人可比,数量应当翻一番。
即便再给他多算几只,她所捕获的十五只也足够赢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以宁一直等到天边的云彩都被夕阳染上绚丽的色彩,那人才骑马缓缓而来,马上挂着满满当当的猎物。
沈以宁心里默念:看来有点小看他了。
那人下马轻盈又迅速,不像只是偶尔骑马的人,像是熟手。他朝沈以宁拱手,朗声道:“在下来晚了,还望姑娘见谅。”
沈以宁摆摆手:“无妨。”
那人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沈以宁轻轻跳下马,右臂的不自然落入他的眼中。
两人交换位置,数着对方的猎物。
一、二、三……十四、十五。
一、二、三……十四、十五。
沈以宁震惊回头:“十五只。”
那人眼神中同样露出掩藏不住的愕然,但面上仍是淡淡的笑意:“姑娘也是十五只。”
“看来是平局。”沈以宁语气中多了几分钦佩,她一向看不惯傲慢之人,先入为主地以为对方是草包,现在看来对方实力强劲,是个很合格的对手,她对他的态度不由得改观了。
沈以宁坦然开口道:“既然是平局,那么这赌注就此作废吧。”
“不是平局,”他走近沈以宁,大方地承认:“姑娘比我更早回来,所用时间更少,所以应该是姑娘赢。”
这样大的赌注,他竟然愿意承认自己输,难道刚才是自己误解他了吗?
“我会照常履行赌约。”
他或许不是傲慢之人。
沈以宁抬眸直视他,他漆黑的眼眸如古潭深水,无波无澜,却好像要将人吸进去。
他面色坦然,不似作伪,也并非玩笑。
沈以宁心里却开始退让了,她本想捉弄京城目中无人的贵公子,让他们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箭术,以后学着点谦虚。
可现在这人并非她所想,她或许没有必要在众人面前给他难堪,尤其今年的秋弥规模如此盛大。
沈以宁摇头,灿然一笑,本就姣好的脸庞更显明艳:“不必了,公子箭术高超,刚才的比试就当做一场游戏吧。”
常人听到这话早该顺坡下驴了,反正已经展示了自己“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美德,对方主动让步,自己也正好收回赌约,不用承担什么“玩不起”的名声。
他却像是早盘算好了:“比赛不是游戏,技不如人自然要认输。”
沈以宁眉头微皱,这人怕不是有什么毛病吧?追着要承认自己比旁人差的人,她还是是第一次见。
不等沈以宁答复,他已直接伸手牵过了沈以宁的马,朝营帐的方向走去。
还抢马?
沈以宁快步跟了上去,想接过缰绳,却发现他握得紧紧的,怎么也拽不动。
她耐着性子问道:“公子,这是我的马。”
“姑娘箭术高明,在下心生敬佩,就由在下为姑娘牵马吧。”
敬佩归敬佩,她不想走路啊!
沈以宁摇头,重新去拽缰绳,却还和刚才一样,纹丝不动。
他却像听见了沈以宁的心声似的,补充道:“姑娘若是累了,可以坐在马上。”
这是她的马啊!
她瞟一眼那人,那人眼神只望向前方,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沈以宁赌气回道:“好!”随即翻身上马。
一句“好”,我要你为我牵马!我要你一百两银子!我还要你当众承认你不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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