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抹幽魂飘去了客栈,甚么都没吃,开了间房便蒙头大睡。
睡到不辨日夜交替,不知阴阳轮转,好似希冀能这般一直沉睡下去,直至岁月尽头。
但到底不是神仙,肉胎凡体的俗世人,哪怕意识困厄,不愿醒来,身躯亦会挣扎求生。
文竹醒了。
他大睁着双眼,两腮颤抖,紧咬的牙关发出隐隐的切齿声。
饥肠雷鸣,肺腑作响,文竹眼前也跟着一阵阵发黑,可他看着头顶幔帐,却并不想下榻去找吃食填腹,只想继续睡下去。
如若仅是饥饿,忍忍便也罢了,偏生,只要闭上眼,他眼前又会出现那火海中的少年身影。
那人当年灼火遍身,也不曾哭过,如今却流着眼泪,仿佛在这人世炼狱中继续受磋磨的是他自个一样,哀哀地看着他,不停地翕动着嘴唇,也不知到底在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
左不过是些指责他说话不算话,明明应了要替他报仇,眼下自个却先成了烂泥,瘫在这儿龟缩逃避……
湿透的枕巾沾在颊上黏腻得让人烦躁,文竹没法继续躺下去了。
他的眼神从痛恨慢慢转成无奈,死死攥着被沿的指尖渐渐松了。
从裹成茧状的条褥中挣扎出来,新鲜空气瞬间涌进屏闭了许久的气管,文竹翻了翻身,从榻上滚落下来。
疼痛提醒了他。
他还活着。
乃至于今后,还会或顽抗,或麻木地,苟且偷生很长一段时日。
啧,好死不如赖活着。
想到这句话,文竹整个人清醒了不少,周身也像是恢复了些许气力。
桌上搁着不知放了多少时日的糕点和茶水,他也懒怠管坏没坏,一股脑地塞入口中吃着喝着。
无奈的眼神渐渐转成狠厉,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那些干硬剌口的糕点,就像是啮咬生吞仇人的血肉,以此充饥腹,以此偿恶憎……
顾宗尧寻来时,文竹方洗漱好从净房出来,正欲下楼退房。
听到叩门声,他一时悚然,身不可控地剧烈颤抖,几是下意识地退到了窗边。
“谁?”打量着窗下小巷离闹市街坊的距离,谨慎问道。
“文兄,是我,顾宗尧。”
春闱结束在五日前。
当日出贡院后,顾宗尧便瞧见了文竹,然则当日围着他求教考场上如何破题的仕子甚多,他分身乏术,只能眼瞧着槁木死灰状的文竹走远。
“当日瞧见你魂不守舍,我一路打听,便寻来了这家客栈。”
顾宗尧进了屋,从头到脚将文竹仔细打量后,一脸肃容地继续道:
“……起初只当你累极了,想多休息几日,可后头我托人送来的书信全都原封不动地退回了竹里巷,来问掌柜方知,这些时日你竟一直闷在屋里……不曾出门便罢,竟连茶饭也不思进食……”
“吃了的,掌柜言辞夸大罢了。”
文竹含糊应了句,见确实是顾宗尧本人,一直紧绷着的脊背松懈下来。
“确实是累极了,才多睡了几日……”
顾宗尧的视线在桌案上那几个空荡荡的糕碟茶盅上顿了顿。
没再纠缠吃睡话题,直奔重点道:“可是考场上出了变故,没考好?”
是啊,确是出了变故……
那几晚的噩梦闪过,文竹张了张嘴,最后却仅是敛眸轻声答道:“夜里入睡不够仔细,打翻了墨,污了考卷,定与殿试无缘了。”
顾宗尧闻言不做他想,便宽慰他道:“既已如此,为难自己也无用,再等三年便是。”
文竹眼眶微热,含糊地应道:“嗯。”
之后二人就考题又展开一番谈论,此处按下不表。
—
四月芳菲尽,贡院放榜。
顾宗尧高居甲榜第一,乃中大商建康十九年己酉科解元。
文竹其名忝居金榜,堪堪挂在副榜末排。
一首一末,如隔天堑,却是头尾相衔,近在咫尺。
—
“……卷面净洁上有瑕玷,但污损处应当无甚妨碍……排除舞弊之嫌后,主持本科春闱的大人们应是起了惜才之心……”
顾宗尧在旁有条不紊地分析着,欣悦之情溢于言表,对文竹未曾落榜一事,竟比他自个中了解元瞧着还要欢喜。
一番阐述后,又下了定论:
“此番虽在副榜,但待得文兄在殿试上尽你所长,未必不能再入二甲……”
顾宗尧却不知,文竹当日所说的考卷被污,只是慌乱中随口说的搪塞之言。
事实上,文竹竭尽全力,也仅完成了第一场贴经。
及后的杂文及策论,他几是直接交了白卷……
是以,即便文竹得知自个未曾落第,依旧列居金榜,也生不出半分欣喜。
那些个黑暗中的惊惶无措,似潮水翻涌,瞬时将他拽回无法挣脱的,无边无际的魇境中去。
在这一刻,文竹听不见顾宗尧在说些甚么,甚至也不在意顾宗尧在说些甚么。
魂失魄荡之际,文竹张了张嘴,只茫茫然问出一句:
“协理本届科举的,可是那位初入京都的献王长子?”
禁宫午宴。
两闱结束,殿试在即,本次宴请为贺天子门下将再进三百门生。
明月照朱瓦,丝竹管弦声未绝。
席间有生性跋扈的王孙醉了酒,指着那高台上绷着足尖跳鼓上舞的舞伎谐谑一笑,口不择言。
他同左右蔑谈:“可知献王叔家的那个庶出子,便是出自这些贱籍腹中?我等瞧这些货色,只当娱戏玩意儿,却不知如今的他,此刻再看着这伎子娱人,心中如何作想……”
恰逢乐曲交替,闻此言辞的诸人不由地朝左上座处瞧去。
便看到一个身着朱红蛟袍,在这暮春时节,还披了身厚重的玄色貂皮大氅的青年人。
那人生就一副硬朗凌厉的五官,又肩宽腿长,打眼一瞧应是极康健的身子。偏生颊面病恹恹地一片惨白,且时不时咳喘三两声,仿若沉疴在身,命不久矣般。
装,还在装,真能装。
来京一路被这病猫样坑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王孙们暗啐几口,晦气地别开了眼。
“酒令行至何处了,怎地停了乐声?”
司马德捧着手上滚烫的热茶,掀盖撇去茶沫,斯斯文文地小啜一口后,才作懵懂无知状,后知后觉侧首问:“为何都在看我。”
无人敢答。
就连前时借着‘醉酒’肆意闲说的人亦不敢。
众人皆知,司马德如今已过继到建康帝膝下,只待殿试后前廷宣旨正位东宫。他们适才说嘴,提及的也是‘献王家出自贱籍的庶出’,并未指名道姓。
而如今作为建康帝膝下皇子的司马德,自是不能轻易将谑言揭到建康帝跟前去,想来也必会吃下这个哑巴亏……
哪个能料得司马德这皮厚心黑之徒,竟会装疯卖傻地直接问!
“行至恭王孙处了,殿下。”
虽无人答,司马德跟前的狗腿子却也不会教主子爷的话被撂了空。
话音落,众人才收回的视线,便不自觉地都转向了恭王孙。
而恭王孙,正是先前借酒大放厥词之人。
乐声停,鼓舞止,行酒令中击节传送那掬捧花,果真不知从何时始,便落到了恭王孙的金盏旁。
“你……”
恭王孙目眦欲裂,慌张地扫看左右,一时之间,竟觉人人皆贼,无人可信。
而司马德捧起茶盏,再次小啜一口,却是温文尔雅道:“是罚蒙眼扑蝶么?脂粉戏怎配我大商皇室好儿郞。来人,将鼓抬下去,换踩桩——咳咳。”
咳嗽两声,虚弱续道:“孤听闻珩弟剑花挽得好,便让他为大家耍一套剑舞罢。”
但得话音落下不久,便见一丈高台方寸之地上,有禁卫军搬筑数尺竹桩,在晌午艳阳映照下,明晃晃地招摇着,直教人仰头看着也眼晕。
在座诸人:“……”
那位名唤珩的恭王孙,嘴唇嚅动几下,正欲翻眼晕倒,却被建康帝新遣过来的贴身宫人从后搀住,微笑道:
“陛下口谕,命司马珩即刻行剑舞。”
司马德:给大家表演下小狗仗着老狗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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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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