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次日,鹿鸣宴。
文竹不减锋芒,宴上依旧大放异彩。
如此,宴后不少人家为示亲善,递贴相邀。
“……多是些商户人家,无自知之明,希图榜下捉婿,以小博大。”
李博镰负手在文竹所住的下人房里转悠了一圈,才走至文竹躬身行礼的桌案前,扔出一本帖子,道:“那些你都不用管,已让下人烧了。倒是这位大人的帖子,你务要用心伺候着。”
自个不过六品官阶,因有了正三品入了阁的岳丈,倒是摆出了超品大员的派头。
见权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遇布衣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文竹对李博镰这般意态极为鄙夷,面上却不显,反而装出副被忽视多年一朝受重视,有些不知所措,但又无法抑制对生父怀有孺慕之情的模样。
“是,叔、父亲!”他结巴道。
李博镰听了这声,满意地捋了捋须,打赏似地道:“过两日,叫管事带人将这屋好好布置下,你也能住得舒坦些。”
绝口不提让文竹从这间下人房搬出去换个地方住的话。
文竹没搭理这话,垂眸细看那帖子。
先映入眼帘的是书贴人名姓——方台英。
“礼部右侍郎方大人,是本次两闱的主考官,负责试卷取录和名次核定。他乃太傅王伯禛门下清流,素来爱惜寒门出身的仕子,听说近年有意再收个关门弟子……”
李博镰瞥着文竹脸色,在旁补充道。
太傅王伯禛门下清流?
那位传言对顾宗尧极为青眼的王阁老么……
郑重地把那名贴收放好,文竹不胜感激道:“多谢父亲提点,儿必定小心对待。”
李博镰临走前,拍了拍文竹的肩,给了颗他自以为文竹会稀罕的‘甜枣’。
他让文竹好好温习功课,若来年金榜题名得入翰林,便将文竹生母的祖坟迁入他家宗地,也会将文竹之名写进族谱,承认文竹的长子身份。
这番话把文竹恶心得够呛,以至于在其走后,连灌了半壶冷茶,才不曾呕吐出来。
那封名贴非宴请邀请,也并未写明具体时限,便意味着方府对文竹不设门槛,随时欢迎文竹上门拜访。
惜才之心不言而喻。
然则,文竹出于谨慎,却并未贸然上门。
待到春闱结束后,在殿试上拿到好的名次,再去拜访这位大人,想来更为妥帖。
他这般想着。
不过,此事倒是引出了文竹对顾宗尧的挂念。
他是有多久不曾见过他了?
起先是不愿见,后头是秋闱为重,那如今呢,翻过年还得等俩月,才是春闱,尚有甚多时日可以叙旧……
文竹抿了抿唇,说到底,还是因做下那桩恶事,不敢面见心中明月,生怕被对方通澈眼神看穿,自个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徒。
他非出淤泥而不染者,怎配与清流同途?
眼神不由得又落到那封名贴上,还是再等等罢。
如此思量着,却没忍住以方大人递贴一事为由头,手书一笺,寄往了竹里巷。
次日,文竹收到了竹里巷的回信。
文竹和顾宗尧二人就这样恢复了往来——从往前的晤面交流改为了纸上清谈。
隐隐约约压在文竹心间的名为‘不配’的巨石,也日益松动,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积攒着勇气。
心想,兴许用不了多久,也不必要等到春闱后,他就能亲身前往竹里巷,与顾宗尧见上一面了。
期间,文竹倒是积极参加同届贡士汇聚一堂的文会。
春闱策论题目,常结合当下时事。
闭门造车并不可取。
如此,文竹列席其中,倒是恶补了甚多书卷上没有的,有关大商朝堂官场乃至于皇室宗族的要事和秘闻。
譬如本朝建康帝并无子嗣,东宫之位空悬至今。
在今年年初,建康帝才终于松口让与他血脉亲近的几支藩王宗亲送适龄子嗣入京,择优过继到他膝下,立为太子,以承国祚。
是时风云变幻,几方势力攘权夺利,往来明枪暗箭,数不胜数。那些年纪小些的容易被帝王挑选过继的宗嗣几是悉数折在了路上,只有几个及了冠的王孙负伤抵京。
抵京诸人中,伤得最重的便是建康帝一母同胞的亲弟献王的庶长子德。
德虽与建康帝血缘最近,但年纪最长,又是诸人中唯一一个庶出,按常理言,便是建康帝属意过继他,朝堂内外对他也是阻力重重,难以上位。
偏生抵京除德以外其余诸子,都只伤了点皮毛,顺藤查下来,个个都不仁不义不孝不悌,只德一人,名副其实,德行出众……
是以,有传言说,春闱后的殿试会由这位殿下巡考。而建康帝,也会在本届科考后,确定过继他这个德行出众的侄子,让其正位东宫。
那些贡士讲起王子德来,都是一副敬佩仰慕的模样。
文竹默不作声,却是心中纳闷:
天下权利倾轧最凶狠残酷的皇室,真能养出那般不争不抢,深信以德能服人的人物?听起来这人不像是君子,倒像是个傻子。可傻子怎没死在半路,反倒顺顺利利抵京,成为了一众王孙宗嗣中的最大赢家……
文竹摇了摇头,饮尽杯中酒,这暂且与他无关,还是专心准备春闱吧。
春闱前一日。
最后一次贡士聚会,席上众人不再饮酒,只以清茶佐文,结束后,正值晌午,日头高照。
文竹抬头,看着高悬青空的金乌,没来由地,他忽然就想起了心中的那轮月亮。
神思纷飞,千端万绪,一时难绝。
他心中忽生出千百勇气,也突然就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了。
他得和他见一面,不,不用见面,不必让他知道他来过,他只要远远地瞧他一眼就好。
如是想着,文竹挽起袍袖,便朝竹里巷方向狂奔。
一路穿过闹市,行过荒街,天朗气清,风儿喧嚣,沁人桂香直往文竹口鼻里钻。
他快活地咧开嘴笑,想着若是顾宗尧出门碰见他了,该怎么跟顾宗尧打招呼。
唔,可以撒个小谎。苍天在上,无伤大雅的小谎言算不上骗人,只算个玩笑罢了。
就说,嗯,午间做了个梦,梦见菩萨指点我来找你,莫不是顾兄你押中了春闱的考题?
想着想着,不禁笑出声来。
待到远远瞧见竹里巷的那片竹林了,文竹才慢慢停下了疾跑的脚步。
他含着笑,抖净风尘,正好衣冠,直至将这些细枝末节都处置得一丝不苟,才慢悠悠地,似闲来无事游逛到这里般,朝顾家漫步而去。
却在初初踏入那片竹林时,被人自身后用迷药捂住口鼻,迷晕了过去。
再之后,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只见竹枝横斜,光影朦胧,竹叶儿飘啊飘,文竹自个好似也跟着摇啊摇。
却不似来时那般心头快活。
像是有车马轮毂在碾压他身,重得他呼不出气来,也痛得他呼不出声来。
迷迷糊糊间,文竹还想着,不该是这样的。
他记得早晌有个文宴,散了宴后他就来找顾宗尧了,可顾宗尧呢,他在哪儿呢……
一会儿又茫茫然然,是了,许是自个在宴上睡着了,眼下是在做梦。
可怎就又做起这个噩梦来了?
不是自从那祸害死了后,就不做这噩梦了吗……
神思无措间,却听耳畔恶鬼低语,如雷轰然:
“你不是说爷天阉不顶用么,嗯?”
“今个就教你瞧瞧顶不顶用——”
“见权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遇布衣而作骄态者贱莫甚”改自明.朱伯庐《夫子治家格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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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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